第258章 孤山不孤寡人孤(下)
高叹低吟,如泣如诉,把白蛇对许仙小郎君的深情眷恋,和对法海贼秃驴的是非怨恨,如感同身受一般,把满腔的苦楚酸水倒在眼前平静无波的西湖上。
离三停下了啃羊排,并非强装什么文雅风流的儒商文化人,他只是吃饱,也是节约,三四百一餐对于一位董事长秘书而言,一点儿也不奢侈,但才从月入一千的跨度跳跃而上,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陕北李家村以温饱为生的冷娃,吃一顿羊排够他三餐,还做不到上流人对一餐几千上万习以为常。
“见此情顿觉得天颤地摇,你眼儿闭,牙关咬,怎不叫妻泪滔滔?山海誓相思愿俱成泡影,我……哭一声官人,叫,叫一声许郎啊!”
虞柔若素手一掐,化作浮番手势,在演唱会快歌慢歌各类风格交替切换的嗓音,唱起戏词别有一番另类的风韵。
离三轻轻地在腿上打着节拍,虽然他只是小时候跟随外公李婶到隔壁村,路过临时搭建草台班子,听过一两回秦腔版本的《白蛇传》。
**十年代,那个年岁,农村改革,家庭承包,经济上活跃开来,但精神文化上一样贫瘠得像黄土高坡上的土。
但凡十里八乡哪个地方哪个村,搞社戏,搞祭拜,附近几个村呼啦啦就全涌进开戏的那个村。
不过隔的时间太久,也可能当时的戏团演得不好,记忆模糊到只记得,雷峰塔里住着个白素贞,有个丈夫叫许仙,帮打鸳鸯的和尚叫法海。
那会儿自己才**岁,别说县城以外,就是李家村,也得在外公、李婶的带领下才能出村。他圆滚滚的小脑袋里,只装进了听过没见过的大雁塔,便奶声奶气地问李婶:“雷峰塔是什么塔,不该是大雁塔吗?”
顿时,无忌天真的童言,惹得看戏的哄堂大笑。
现在想起,离三的心头一股温热。
“嗝。”
忽然间,虞柔若感觉到肚腹有一股气往上翻涌,一不留神随唱词一并哼出。
自己还是出道以后第一次吃的十分饱,原来控制饮食每天基本五六分饱,想不到在车上面对一碗香喷喷的羊肉面,滋味难得自己满意,分量难得肚子亦满意。
她缓缓收音,抿着嘴,难为情道:“李先生,让你见笑了。”
离三摇了摇头,佯装什么也没听见。其实,虞柔若的这一声轻嗝并不唐突,反而多亏了这一声,他的心境稍稍镇定。
果然十全十美的女神,都是刻意地展现在人的面前,而人光顾的欣赏她的美感,却当即不会想到隐藏在美下的平凡,就像狗尾巴草跟樱花一样吸食土壤养料,一样沐浴阳光,光环闪耀的女明星,不在镁光灯的照射下,同样就餐吃饭,同样生理反应。
如同在车里,卸下包袱伪装的虞柔若,耐不住饥饿照样会狼吞虎咽,之前说的塑身形体,在一块满汉羊腿的香气诱惑下,也会咽了咽口水。
看向洗去精致淡妆素面朝天的虞柔若,离三再看她,虽然做不到高僧视红颜为骷髅,却也缓和了不少,尤其在微风与晚景的映衬下,警惕随之淡去。
“虞小姐,是继续往前到断桥,还是返回上车?”
既然答应做他一晚的车夫,又怎么能不尽责,离三如是想。
“我想往前再看看,想踩在‘桥断人不断’的断桥上,感受一下。”
虞柔若起身,她这一身运动便服显然是有所准备,没有高跟鞋束缚的脚灵动,走的速度一点儿不弱于离三,到底每天她都要有1个小时到1个半小时的身体锻炼,体力,是作为歌手演员明星偶像配备的基础,否则,连天的通告拍摄录音,纤弱的身体如何支撑得住。
孤月当空,浮云几朵。
寂静的黑夜,给了离三、虞柔若这对行人,在视觉上的黑,在听觉上的静。
“李先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吗?”
虞柔若终于开门见山,在静谧幽暗的二人天地里,扮演着某种适合她的角色,道:“我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离开杨小姐他父亲的公司?”
“虞小姐,好像知道我会离开公司?”离三反问道。
“虽然我不会做生意,但也见过不少企业的老总,也见过他身边可能没有比李先生年轻,却一样身处壮年的秘书。不过,转眼一两年的时间,再拜见企业的时候,秘书已经换人了。”
虞柔若意有所指,道:“而李先生,我觉得你也像他们,有自己的想法。”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虞小姐,不见得我就会离开。”
“可如果想法只是在一个人的意志框架里活动,那绝对不会是李先生想要的吧。”虞柔若斩钉截铁,才粗粗见过几面的她,仿佛认识了很久,看透得很深。
离三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故作玄虚道:“意志?”
“秘书是服侍和参谋,要顺着上司的意志执行。”
虞柔若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轻拍了拍,“或者,就像我一样,在演唱会上我感谢歌迷粉丝们的支持,可每次面对他们,我都在想,到底这真的是我,还是粉丝公司的意志塑造的我。也许,我并没有按照自己的意志而活,所以,我能稍微敏感地感觉和我一样的同类人。”
“可是李先生,我没觉得你是这样的人。”
离三意味深长地看着虞柔若,难以想象她居然当着自己,说出一番可能令人琢磨不透的话,但他听得清清楚楚,资本的意志,就像一根根密不可见的丝线,悄无声息地就渗透进你和你的生活,缠绕着你的四肢大脑,情感意志,慢慢地将你变成操控的提线傀儡。
“我还不够资格,没有虞小姐这样的价值。”
他头脑清醒地回答:“而且虞小姐也不是秘书,是一场几万人演唱会的中心。”
“明星,再明亮也只是一颗孤星。”
虞柔若苦笑道:“太阳升起,就找不到它。月亮在天,也不能争辉。最怕的就是群星璀璨,没有人只在意一颗星星,明星多的是,看都看不过来,眨眼间就能遗忘。”
“只有太阳月亮,就算只有一个,就算阴天下雨,看不见也记在心里。”
离三沉默了一下,劝慰道:“那就祝虞小姐能够成为自己的太阳月亮。”
“不,我只是一颗星星,围绕别人转的星星,以前是,将来也,也是。”
虞柔若无比消极,她一想到北洋集团,就会想到细娱公司,一想到细娱公司,就会想到班主。那年,她还只是一个16岁在酒吧打工的服务生,只因为一次机缘,赶上一次难得的驻唱机会,被亲自到迪厅消费的班主看重,特意赏了一次“选秀”的机会。
也不知为什么,骨瘦如柴的自己,唱的是粤东香江的老歌,只会一两首耳熟能详的邓丽君情歌,而舞,根本是零基础,只是一味在模仿迪厅里一些艳俗时髦的动作,结果鬼使神差被班主点了,做成了细娱的头牌加以培养。
她签的是十五年几乎相当于是终身的契约,高昂的违约金,低廉的收入抽成,在报纸上媒体上,宣传的自己已经是千万亿万的小富婆当红天后,其实她自己内心最清楚,几张银行卡里凑在一块,都不知道有没有七位数。
别墅,是金主送的,车,也是赞助商给的,她的一切,并不是由她掌握。
“可是,我想找一颗太阳,那样我就不是流星,可以做一颗行星,在海王天王的位置,边缘也无所谓,可能本来就不该多奢望太阳的温暖。”
离三不至于一头雾水,同样无法彻底理解虞柔若的话里有话,他只是知道,她希望有一个强大的依靠,而她投来的目光,正直直地看向自己。
他不由一怔,并不怀疑自己何德何能得明星青睐,因为要抬花轿到沈清曼的宰相府,他就得有扶摇青云的能力,那时肩膀上多扛着一个“虞柔若”,或许非难事。
但为什么?
离三不禁自问,现在崭露头角的青年企业家并非少数,虞柔若不去挑他们,怎么会看上自己,她是疯了,还是她背后的某人让她“疯”了。
疑虑之下,离三站在断桥,遥指远处,连绵起伏有着山一样模糊轮廓的孤山,“虞小姐,时间不早啦,看完这孤山,我送你回去。”
“我们站在桥上看它,孤山怎么会孤独。但它看我们,李先生,你觉得我可不可以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