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光没了

夜色染空,昏月烛照,本就乌黑一片的社区旮旯,逼仄,萧瑟,偏僻中又增添一抹黑颜色的忧伤。

孙勇冠静静地坐着,旁边马扎上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十五分钟前自己尚能依稀认出一个离去的黑影轮廓,而现在,老人的花眼里,仿佛除非喧嚣的风,死寂的暗,什么都看不见。

“能说的只有这些。”他嘴巴翕动喃喃出小声。

嘎吱,两条瘦如麻杆的腿,好似经人拨弄,竟摇摇晃晃摆个不停。孙勇冠颤颤巍巍地起身,脆弱松动的老骨头嘎嘣直响,他驼着微微凸起的背,再也无力支撑腰杆,任由它垂落,垂落,仿佛背上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锅盖,压弯了腰。

“可能做的,还能更多。”

老人步履艰难,踏出一步就像抽空将近一半吸进的气力,他两条白眉浸没在黑暗中无声无息地上扬,上下同步地,在一蹙一展间,左右脚向前,继续向前,一直将矮小的整个身子钻入到犹如黑洞般深不见底的铁皮屋里,他的走路,他的举手,任何的动作全然吞没在黑漆漆的夜色里。

叮铃当啷,一阵翻腾寻找的响动从矮屋里向外扩散。

“找到了。”

啪嗒,孙勇冠顺手又找到了手电筒,这是他唯一的照明工具,两块六元的大电池支撑他在漫漫长夜度过一个又一个充满蚊蝇闷热的夜晚,如今,电筒里依然有电,因而便有光。

光直直地照在纸片上,上面的内容突兀地浮现在老人的眼帘,那是一串数字,不多不少,是一个手机号码的数量。

零四年,手机大多数是国外的舶来品,爱立信、诺基亚、摩托罗拉三足鼎立,依靠着金不换的品牌从而价格不菲,那个时候,没有智能机,留存在人们脑子里的流行概念还停在“功能机”、“24K纯金宝石手机”,又或者鹏城盛行的“三防山寨机”。

它们性能不一,但能通电话,能发短信,而且附带几个有趣的游戏,可产于国内贴着哪个劳什子不出名的国产牌,价格低廉,在一些不懂行市的人眼里,简直跟白送没有区别。

然而,对于一个一日三餐都可能是捡泔水剩菜的孙勇冠来说,别说是山寨机,就是公用电话的IC卡,他也是忍痛在一年前买了张。此刻,他正内心忧虑地把卡插入到卡槽内,一边担心着IC卡无缘无故地过期不能使用,一边坚决地按纸片上的数字摁下号码键。

“嘟,嘟……嘟,嘟……”

持续拨打了五六秒,听筒里忽地传来一名语气温柔的男声,“孙爸,您终于肯给干儿打这个电话了!您最近怎么样,身体还健朗吗?要我说,您还是不要在学校干保安,干儿接您回家享福好不好……”

老人一言不发,面带微笑,眼中含泪地聆听与他渊源颇深的这位干儿由衷的关心,他喉咙蠕动哽咽地一时间说不出一字一句他想要说的话。

“孙爸,咱这病还有得医,干儿这儿认识大把的名医,他们有办法能治好您。”电话里的男声说着说着,显然沉不住气,他似乎对孙勇冠的生活状态了如执掌,一下便戳中了要害。

“果然你个细伢子,还是派人跟着我。说,是不是那个吴磊?”老人说话的语气里半分责怪都没有,有的只有欣慰与感动。

“您是怎么瞧出来的?”

“甭管怎么瞧出来,既然你晓得我怎么样,那省得多废话。”老人保持着军人时期的干练果断的作风,直截了当,开门见山。“细伢子,孙爸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您……您说,不管难易,不管一件还是一百件,干儿都帮您办。”回话斩钉截铁,却隐约有点点的凝噎。

“我想托你……”

嘀嘀,嘈杂的喇叭鸣笛声在公路上响彻,轰鸣的引擎撕心裂肺着,为飞速奔驰的快车呐喊助威。

咣当,孙勇冠得到了答复,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挂上电话反过身便笨拙艰难地离开,人生中他竟头一回干出一次奢侈的事,当年千般舍不得花十块钱买的IC卡依然插在卡槽当中,他似乎一点儿没留意,又或许,已经一点儿不在意。

“他一定会来,一定会来。”

孙勇冠从公用电话亭走了十几步,又立刻顿足,犹犹豫豫地左顾右盼,一会儿望着公用电话亭,一会儿看向灯火通明的社区。

思量间,他又重返回公用电话亭,把刚刚离三聊天告诉他的手机号摁了一遍。

“嘟嘟……嘟嘟……”

叮铃,叮铃。

离三匆匆地跟教练孙哥请了个假,刚挂断半晌手机便再次振动,他接通一问:“喂,请问您是哪位?”

“是我,李三。”孙勇冠强撑着虚弱的嗓子,大声道。

“孙大爷?”离三眉宇微皱,疑惑不已。“孙大爷您怎么打来电话?”

“喔,就是突然想提醒你一句,明天一定要记得来啊,千万不要忘了。”

孙勇冠千叮咛万嘱咐道:“……还有,最好早上来,早上来阳气足。”

“孙大爷,您放心,明天一早我准时来,我呀再给您带几张上次工地的婶子烙的饼,让您当早饭。”

“人来就行。”

“人来就好。”

两声相隔间,孙勇冠已经重回到黑不见底的矮屋,一个人借着忽闪忽暗的手电筒,挣扎又焦急地从一个大木柜里翻出一块白布包裹着的东西,他打开的刹那,这只陪伴他数年的手电筒突然熄灭,一丝一点的光都消散在黑寂里。

然而,老人没有停止动作,他的双手摸索着包裹,慢慢一点一点地揭开,双手十指往里一抓,松软的触觉顿时传到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件质地精细如衣服的物件,一手在上面摩挲了几下,忽然,手电筒抽搐一般地又忽闪出几下亮光。

就在这争分夺秒的片刻,孙勇冠仿佛回到了战争纷飞的年代,深夜脱了衣服的自己刚躺下,一个集合号便催促着光腚的他急急忙忙在十几秒穿好了衣服裤子,此时此刻,他颤抖的双臂,无力的双腿,再次充满了力量,使他焕发出昨日的青春,重复了壮年时的模样。

咻,他平了平衣服裤子的褶皱,十几年第一次穿的端庄的老人,憔悴的眼神有一瞬间迸发出尖锐犀利的光,他直勾勾地盯着墙面上唯一贴的人像,那是他梦寐着到燕京**去看而一直未如愿的画像。

现在,老人盯着它,使劲地抬起紧皱枯槁般的胳膊,敬了个尽可能正规的军礼。

霎那间,微闪的暗光彻底消失,老古董的手电筒,它没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