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老四!”

薛老爷子下意识伸出手, 手上烟锅的烟灰滚了出来, 落了他一腿。

他伸手去拍, 表情却怔忪。

是啊, 他为什么就坐看着?老四性格直爽, 有一说一, 他每回都一遍又一遍跟家里人重复, 老四为家里奔波劳累,却一文钱都不贪下。

也许他心里本就有些猜忌的,抑或是怕其他儿子因猜忌生了矛盾, 才会这么一遍又一遍重申着。所以老大去地里找他,说老四贪了家里的钱买了骡车,他心里其实是相信的。

不不不, 他其实还是想听老四解释的, 所以才会一直没说话。事情本不就是要弄清楚,一家人才没有隔阂?

薛老爷子心里钝生生的疼, 脑子又僵又木。

他听见老大又在说:“孙家又不是没儿子, 银子舍得贴给闺女, 你当谁是傻子吧?!”

他忽的一下就站了起来, 等他反应过来时, 他已经狠狠地打了老大一巴掌。

“你给我闭嘴!”

赵氏尖叫了一声:“老头子!”

“都给我闭嘴!”

世界一下子就安静了。

可能是过去了一瞬,也可能是两瞬, 院子里突然响起孙氏喜悦的声音:“嘿,这车还真买回来了啊。哎哟喂, 瞅瞅这骡子壮实的, 又能耕地又能拉车,真是好家伙。哎,当家的呢?槐哥!家里人呢?”

还有毛蛋的声音:“骡子,好大的骡子!”

直到走到正房这里来,孙氏才看见站了一屋子的人。

“你们这都是在作甚?”

招儿动了一下,走到方桌前将两张契书拿起,就往门这边来了。

“四婶,这张是你家的,快拿好。”

“招儿,这是咋了?咋把这契都翻了出来,我放的地方隐秘,你四叔肯定翻了许久吧。”

招儿也不说话,叹了一口气就越过她回屋了。

孙氏也意识到异常,看看屋里人,又去看招儿背影,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冲回自家屋。

“哎呀,我的天,这是闹贼了!”

正房里的人默默散去。薛青山这还是长这么大第一次挨打,却一声都不敢吭。包括赵氏,都知道薛老爷子这次是真恼了。

杨氏低头耷脑地扶着薛青山走了,三房两口子也没多留,他们刚各自回了自己的屋,四房的门腾的一下被撞开,孙氏仿佛疯了似的撞了出来。

本来在院子里看骡子的毛蛋,当即被吓哭了。

招儿在屋里坐不住了,出来喊了声四婶,孙氏眼神直直的,也没理她,就冲向了东厢。

她也没进去,一屁股往大房门前一坐,就哭了起来。

“丧尽天良,臭不要脸啊!欺负人,欺负得没活路了,一家子臭不要脸的,托生成了米虫,还自我觉得了不起,骑在人头上拉屎拉尿,诬陷人信口就来!这些个丧尽天良的,活了一辈子就长了张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就指望兄弟养着。养了大的,养小的,养了一家子,累死累活半辈子,连个好都落不下,反倒成了贼!

“我当初就说当家的傻,你说你累死累活为了啥,为了兄弟?兄弟把你当成屁呢,养条狗见到主人还知道摇摇尾巴,养了兄弟人家吃了喝了血肉骨髓都给嗍干净了,还嫌你肉臭!”

孙氏骂得这些话太戳心肝了,薛青山的脸气成了猪肝色,杨氏气得浑身直发抖。可两口子缩在屋里动都不敢动,眼见老四两口子这是疯魔了,拿玉石去跟瓦砾对磕,那不是傻吗?!

千万不能动,要忍着。

大房两口子能忍,赵氏忍不住了,她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给我坐着!”

“老头子!”

“你要是想让这个家散了,你就去!”

赵氏撕扯了几下衣角,嗵嗵嗵回身坐在炕上,啪嗒啪嗒掉起眼泪来。

门外的孙氏还在骂,不过现在骂的对象却是变成了薛青槐。

“……我当初怎么瞎了眼,嫁到这家里来了。瞅着你为人踏实肯干,却忘了买猪要看猪圈的理儿……嫁进来这些年,毛蛋也都这么大了,给我做的衣裳数得着的。搜遍了屋里所有地方,能扫出十个铜子儿就算是富裕了,给孩子做身衣裳还要动我陪嫁,每次回了娘家,我娘就问我,闺女你这身衣裳穿了几年了?

“几年了?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娘偷偷塞点银子给我,花都不敢花,就怕那些坏心烂肚肠的人起幺蛾子。好嘛,这总算分家了,为了毛蛋打算做些小买卖,又被人给诬陷上了。薛青槐,你说我咋瞎了眼嫁给你了!这一家子都是些什么人啊!”

招儿早就把毛蛋领进了屋,见他哭得伤心,就把自己之前给小男人买的糕点拿出来哄他。

毛蛋一面拿着吃,眼泪珠子还啪嗒啪嗒地往下掉,招儿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的小脑袋,心里却是充满了唏嘘感。

孙氏哭得眼泪鼻涕直流,坐在地上,像个疯婆子。也幸好薛家的院子大,旁边的住家离得远,不然早就有村里人来看热闹了。不过再这么闹下去就说不准了,谁知道啥时候有人从门前经过。

薛青槐出现在四房屋门前,走过来拉他。

“起来,回屋!”

“我不回去,我心里不舒坦还不准我哭两声。”

“丢不丢人!”

“你还知道丢人啊,你知道丢人,可有些人他不知道啊!”

孙氏呛哭着被从地上拉了起来,生气地拍了他两下,两口子你拉我搡的回屋了。

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却是一片死寂。

中午没人做饭,似乎所有人都忘了吃饭这茬事。

晚上周氏做了饭,四房却没人出来吃。招儿因为昨天的剩菜还有许多,也没去正房那边吃,把剩菜热了热,给四房端了一些,剩下的就自己在屋里吃了点儿。

吃罢饭,薛青槐去了三房屋里,也不知道他和薛青柏说了什么,等他走后,薛青柏就去了正房。

“爹,老四说几家多出来的那粮,他只要两成。”

薛老爷子怔了一下,缓缓地点点头。

薛青柏叹了口气,扭头出去了。

次日一大早,天还没亮,薛青槐就和招儿出门了。

两人赶着骡车围着附近几个村子跑了一圈儿,在太阳升起时进了湖阳镇。两人也没去南市,带着一车的菜,先去了一家酒楼。

湖阳镇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着是附近十里八乡最大的镇,所以也是极为繁华和热闹的。大的酒楼有三个,‘仙客来’、‘留仙居’、‘醉仙楼’,至于小的酒肆、茶楼那就数不清了。

招儿和薛青槐先去了仙客来。

正是太阳初升之际,一般这个点儿酒楼里已经开始忙上了。虽是到了巳时才开门做生意,可做吃食的总是要提前做准备。

例如仙客来的菜从来是最新鲜的,过了夜的都不要,所以每天清晨酒楼里的人便要亲自去市集上采买。

也不是没有人想过让卖菜的专门送,可一来买菜的农户也不是专门干这个,只是家里有多的吃不完担了出来卖。二来,庄户人家本就还要种地,只为了卖几文钱的菜,就来一趟镇上也不太划算。

所以每天酒楼光采买就是一项大任务,也幸好市集上种类齐全,虽是繁琐,倒也能买齐全了。

仙客来的大门还没开,但后门已经开了,送盐的、送米的、送各式调料以及送柴、送各式肉类的,络绎不绝就都来了。后门处专门守着两个伙计,一个专门负责点数记账,一个忙着称重,忙得不可开交。

骡车停在后门处,招儿从骡车上跳了下来,走上前堆着笑道:“小哥,我想找一下你们专门负责采买的掌柜。”

那伙计正因为重量和一个屠户模样的人纠缠不清,也是这伙计忙糊涂了,这一会儿来一个人打岔,本来称的是二十二斤七两,他偏偏记成了二十一斤七两。屠户让他再称,他就是不愿,也是东西太重,他一个人根本完成不了称重,而他的同伴方才引着送醋的进去了。

“这明明就是称错了,你再称一下。”

“方才不是你看着称的。”

口里还在跟人说着,又来了个人还要找掌柜,伙计自然没有好口气:“你做什么的,上来就找我们掌柜。”

招儿一点没恼,笑眯眯地道:“我带了些菜想卖,都是很新鲜,早上刚摘下的。”

“不用了,我们的菜不需要送,每天都是在市集上买最新鲜的。”

“小哥还是看一看再说吧,我家的菜很齐全。”

“齐全?能有多齐全,都跟你说不要了,怎么还在这里纠缠。”其实伙计会如此拒绝,还有另外的原因,光买一样两样不够,还是要去一趟市集,还没得让所有人都折腾麻烦一趟。

因为酒楼与其他地处不同,前堂是前堂,后厨是后厨,采买是采买。而采买回来的东西还要计数上账,像这些固定送各种物什的,路子都是熟的,东西送来,计个数,月底结账。

可菜这东西就不同了,本就价廉,买一样菜可能就花几十文钱,怎么可能还有欠账之说。既然无欠账,就得人付钱,银钱不会经过下面人的手,而管采买的掌柜也不会一样一样折腾给人付钱。与其这么麻烦,不如直接去市集一趟折腾完。

当然,这其中各种伙计是不会和招儿说的,不过招儿以前经常在市集上卖菜,曾也和这些做酒楼采买的套过近乎,多少也是知道些的。

“我和你们掌柜认识,是之前他说让我把菜送过来的。”

一听这话,伙计拿疑惑的眼神瞅了她一眼,问:“那你等等吧,这菜不归我们管,过一会儿姚掌柜就来了。”

招儿满脸带笑地点点头,就让开了位置,在旁边站下了。

薛青槐从车上下来了,走到招儿身边,小声问:“招儿,你……”

招儿忙冲他使了个眼色,然后两人就站在那里等。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从后门处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宝蓝色直裰,四十多岁的模样,手上还戴了个猫眼石的大戒指。一见此人,两个伙计便毕恭毕敬道:“掌柜。”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点了点头,就打算走了,哪知面前突然冲过来一个人。

“姚掌柜好。”

“你是——”

“姚掌柜你忘记我啦?你买过我菜的,你不是跟我说觉得我菜新鲜,让我有菜了就给你送过来?”

姚掌柜目露疑惑之色,他说过这种话?

“就是那天,您说我卖的菜又新鲜又嫩生,让我下次有了给您留着,还说您是仙客来的人,难道您忘了?”

见面前这少年郎有些委屈的模样,姚掌柜心想莫怕自己是真说过这种话。

可能也是这少年郎听误会了,这种明天还有留着的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可很少会有人认真当回事,市集上的买卖就宛如那窑子里的妓/女,是不讲旧情的,都是先到先得,谁会留着不卖就为了等着卖给特定的人。

他自己也从来没当回事,此时见真有人当回事了,他不免犹豫了一下,道:“你的菜呢,我看看,若是行,就都留下吧。”他想的是人家总归跑来一趟,反正自己是要去市集的,合适就先买点儿也成。

“菜带来了呢,您来看。”招儿指着不远处的骡车。

卖菜的还用上骡车了!这念头刚滑过,姚掌柜就被薛青槐从车上卸下来的一筐一筐的菜给惊呆了。

然后方才那个在他眼里有点憨厚老实的少年郎,笑得异常灿烂,对他道:“您瞅瞅,我不敢说市集上没我家的菜新鲜,但绝对没我家多。当初您说了话,我就搁在心里了,园子里刚下来的新菜,我都摘了给您送来。你看这青椒、荠菜、芹菜、油菜,还有小白崧,多嫩啊。还有这香椿芽,都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

还别说,真的挺嫩的。

尤其过了一个冬天,又过了半个春寒料峭的春天,长时间眼里没点儿绿色,如今看到这一筐筐绿油油、嫩生生的菜,别提多欢喜了。每到冬春之际,春天的新菜还没下来之时,就是姚掌柜最头疼的时候,酒楼里卖得就是吃食,可光吃肉也不行,总得配点儿绿色的爽爽口啊。

可没有,就算有,也很少。

有时候姚掌柜都恨不得去跟那些乡下的泥腿子们说,有了新菜别光自己吃,拿来卖啊。可几乎没有几个乡下人能意识到这些,他们只会自家吃不完的才会拿出来卖。而他也意识不到这些,大抵这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都习惯了。偶尔他也会说几句,可没人会听进耳里,久了他就不说了。

这段时间的新鲜蔬菜,酒楼都是捡着分量卖的。姚掌柜还在想,不知道今天去市集有没有合心意的菜,没想到一下子眼前就出现这么多。

他惊讶得愣了半天神儿,还是招儿的声音叫回了他:“姚掌柜,您看您家要多少?”

“都要了!”他豪迈地大手一挥。

旋即停顿在半空中,正迟疑着,又听这少年道:“您家大抵用不到这么多吧?这新鲜菜不同其他,不能放,放一日都是勉强,我听人说仙客来可是咱镇上最讲究的地方,从来不卖隔夜菜。若不你先要够今天要用的,明天我再给您送?”

“明天还有?”

“有,当然有!要多少有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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