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 52 章
所有在场院里编席的妇女,心里都觉得夏菊花板着脸,是心情不好。
因为夏菊花太有心情不好的理由了:天天被人诬陷,还是自己亲婆婆亲小叔子轮着班来,能好得了吗?搁妇女们自己身上,早不再理刘家的人了。可李大丫和安宝玲,一直在场院里跟着编席。
李大丫和安宝玲其实已经忐忑了一上午,也听到别人小声的议论,两个人手里的席早都编不下去了,只是怕人看出来,不得不拿在手里装样子。现在终于见到夏菊花,还没等松口气呢就发现她板着脸,两个人不安的对视了一眼。
安宝玲强忍着不安,冲夏菊花笑着打招呼:“嫂子,你咋才来呢?”
夏菊花还没反应呢,李常旺家的已经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还冲着安宝玲翻了个白眼:装什么装,人家队长为啥才来,你们老刘家心里没数?
夏菊花倒能猜到李常旺家的为啥哼哼,看了她一眼先回应安宝玲的话:“刚才大队长找我说了点儿事儿,这才来晚了。你们的席都编的咋样了?”说完,还走到安宝玲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安宝玲觉得一股热气顺着嫂子的手传到了自己心里,嘴角不由自主的向上扬了起来:“快了,我看好几个人头一张席都快编完了,招弟都已经起第二张的头儿了。”
“嗯,”夏菊花对她说:“颜色重的苇杆还是尽量往出挑,大家破的时候也细心点儿,咱们可就指着这点儿苇杆出彩呢。”
安宝玲应的声音很大,还有意看了脸色不好的李常旺家的一眼。李常旺家的竟跟个孩子似的撅了撅嘴,眼皮一耷拉接着编席。
夏菊花把这一切都看到了眼里,心说自己一会儿还得跟李常旺家的好好说说——这娘们嘴太快,管起人来是好的,可也容易引起矛盾。现在大家心思都还在学新花样上,等热情过去了,李常旺家的要是还管不住自己的嘴,想说啥说啥,就要引起妇女们的不满了。
自己能不能干好这个生产队长,可全靠着这些妇女们呢。
“嫂子?”李大丫见夏菊花来了就跟安宝玲说话,心里的忐忑更重了,昨天夏菊花走后她接着跟刘二壮大吵了一架,可是刘二壮除了一句:那是我娘,我能真不管她之外,就不再地说别的话。
到了今天早晨,刘二壮居然有脸不上工,嫂子要是知道了,还不得认国二壮是对她有意见甩脸子!就为那个老太太,值得吗?!
叫出一声嫂子之后,李大丫觉得自己全身都绷紧了,不知道夏菊花会不会理她,又会以什么样的态度理她。
夏菊花跟平时与李大丫说话的态度没什么两样,往旁边看了一下才小声问她:“昨天我走后,二壮没跟你急眼吧?”
想想都不可能,夏菊花却愿意用最大的善意来想刘二壮。因为在她们娘仨最困难的时候,刘二壮不止一次帮助过她们,她相信刘二壮骨子里是一个厚道人。
就是这厚道人有时候太容易犯胡涂。
李大丫羞愧的都不好意思看夏菊花了:“咋没闹呢。他那个人一碰到他娘的事儿,就跟迷了心似的。今天还和我置气呢,连工都不上了。要我说干脆让他把他娘换回来得了,他也该好好学习学习。”
你以为红小队的学习班真是让人学习的呢?夏菊花有些无奈的看着李大丫:“真让他把老太太换回来,你舍得?”
李大丫不说话了,她跟刘二壮生气归生气,心疼还是心疼的。安宝玲见夏菊花跟平时态度一样,心松了一大块,笑着开起李大丫的玩笑来:“我二嫂就是嘴硬,平时哪舍得说二哥一句不是。”
“行了,你回去跟二壮说,老太太是老太太,你们是你们。让二壮别天天光想老太太那点儿事,修渠那边我还指着他替我盯着呢。”夏菊花再次给李大丫吃定心丸。
李大丫性子有时候是犯轴,可是好赖话还是能听出来,眼睛都亮了起来:“行,嫂子你放心,他要是还光惦记着老太太,我就让他跟老太太过去。”
安宝玲低头忍不住的笑,夏菊花也觉得好笑,不过比安宝玲能忍罢了。又说了两句,安了两个妯娌的心,夏菊花直起腰来冲着李常旺家的招招手。
李常旺家的正一边编席一边注意着夏菊花呢,当然一眼就看到了夏菊花的动作,放下席就站了起来,有意看了安宝玲一眼。可惜安宝玲正跟李大丫说着话,没看到李常旺家炫耀的动作,把李常旺家的又憋屈着了。
既然有心让李常旺家的管着这些妇女,夏菊花就注意不能当着人给她没脸,带着她出了苇墙,又走出去几步才站下。
李常旺家的见夏菊花这么郑重,脸上的得意慢慢消失了,有点儿心虚的看着夏菊花,那一脸加小心的劲头,让夏菊花想起上辈子刘保国兄弟几个被老师叫进办公公室,自己接他们时见到的情景。
“你知道我今天为啥叫你出来不?”夏菊花脸上重新恢复了平静,开门见山的问李常旺家的。
李常旺家的更摸不着头脑了:“队长,是不是我哪儿做的不好?”
夏菊花越发把脸上的表情绷住:“你这段时间替我张张罗罗的,没少挨累,我都记着呢。”见李常旺家的脸上又有些得意,夏菊花可不想让她尾巴重新翘起来:
“可是光我记着不管用,编席的人都咋说的你知道不?”
听到这儿李常旺家的蔫了。她咋能不知道呢,那些碎嘴娘们有说她就知道拍夏菊花马屁的,有说她狗拿耗子的,还有说她就算巴结夏菊花人家也不把她看到眼里的。
正因为听到过这些话,李常旺家的才要更表现的跟夏菊花亲近,她得让那些碎嘴娘们看看,她不是巴结夏菊花,而是夏菊花需要她帮忙。
看来夏菊花真不需要她帮忙。李常旺家的全身的劲都泄了,人都快站不住了:要是夏菊花真不需要她帮忙,那些娘们说的会更难听,她还能在场院里呆得下去吗?
夏菊花见李常旺家的老半天不说话,一向高昂的头都快垂到胸口了,问她:“其实你多干了那么多活,挨了那么多累,工分一个都不多计,不光我知道,大家伙也都知道。可是她们为啥还那么说你呢?”
听夏菊花的口气不象是不待见自己,李常旺家的小心抬头看她一眼,见人正笑咪咪的看着自己,跟刚才板着脸一点儿也不一样,心里更不落体儿了:“队长,你说为啥呢?”
“为啥,你这么精明的人能不知道为啥?”夏菊花真被李常旺家的气乐了:“还不都是你这张嘴惹出来的祸。你说你活也干了,嘴上就稍微让让人不行吗?她们又不是不听你的,人家都按着你说的办了,你还非得最后笑话人一句,自己能多长块肉呀?”
说来说去,李常旺家的是典型的出力不讨好型,她听夏菊花的招呼,夏菊花让她给妇女们安排个啥事儿,她恨不得把自家的事儿放下都要做完。这人不怕得罪人,骂别的妇女是碎嘴娘们,其实她的嘴比谁都碎。
别人要是不听她的安排,她能把人嫁进平安庄之后的任何一点儿小错都给扬出来。要命的是,李常旺家的她自己不是啥错都没犯过呀,人家不服气的话就要跟她嚷嚷。
所以夏菊花说她的话,她心里的是服气的,有些灰心的摇头说:“倒不是能长块肉,看着她们磨叽我心里发窄,忍不住就想说两句。”
夏菊花笑了:“咱们不是有言在先吗,原来编席的人两天半一张席,记六个工。新学的三天一张席,先记四个工。谁磨叽你就不给她记工不就得了,不比说话得罪人强?”
说完自己都后怕的往回找补:“不过咱们俩也得先说好了,验收的时候你得和宝玲、招弟一块验,别看谁不顺眼就不给人记工,听到没?”
听这意思就是还让自己接着管那些娘们,李常旺家的头点的飞快:“队长你放心吧,我不是那小肚鸡肠的人。我跟你学着呢,只要她们好好编席,我才不找她们麻烦呢。我骂的都是那些不好好编席想磨洋工白得工分的。”
“嗯,你记住就行。还有,你跟你嫂子也别天天谁看谁都不顺眼,让那些男人看着,以为咱们妇女自己不团结似的。你看大丫和宝玲,谁见到我不是先跟我打招呼。”夏菊花又点了李常旺家的一句。
老李家在平安庄就四五户,虽然李常旺和李常满是堂兄弟,可都是各房的独子,两兄弟本来相处的不错,偏偏妯娌两就处不到一块去。
明明挺能干的两个人,就是谁看谁都不顺眼。夏菊花现在不担心刘姓这边,不担心陈姓那边,可是杂姓的人家里得找出个说话让人信服的。
从头到尾,她都没敢想让李常旺家的做这件事,又怕自己找李常满家的让李常旺家的多想,只能先点她一句。
李常旺家的看来是真跟李常满家的犯冲,听到夏菊花提她就开始撇嘴,被夏菊花警告似的看一眼,心不甘情不愿的说:“明明是她看我不顺眼。她要是跟你似的有嫂子样,我能那样对她?”
“行了,你去让她过来吧。你叫人的时候得跟人好好说,要是我看到她出来的时候不高兴,今天就扣你的工分。”夏菊花不得不威胁李常旺家的一句。
没错,在杂姓的人里面,夏菊花想找的人就是李常满家的。不过当她看到李常满家的一脸见了鬼的表情,就有些怀疑自己让李常旺家的叫人,是不是错了。
“刘嫂子,你刚才跟常旺家的说啥了?”
“咋了,她对你说不好听的了?”夏菊花很想马上去问问李常旺家的,是不是听不懂话,自己刚跟她说完,又去惹李常满家的。
李常满家的赶紧摇头说:“没有,就是因为她今天说话太好听了,我觉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别是她想什么招儿要对付我呢吧。”
行,难怪李常旺家的常年对你没一句好话。
夏菊花打量的看着李常满家的,不知道自己应该不应该冒这个险。李常满家的刚被李常旺家的吓了一回,现在又被夏菊花这么打量,心里那个毛呀,声都打颤了:“刘嫂子,是不是我有哪儿做的不对,你说吧,只要还让我编席,一天少记一个两个工都行。”
这点儿出息劲儿!
夏菊花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确定没有人能听到她跟李常满家的说话,示意她再站近点儿,才小声说:“刚才大队长找我,说是粮站号召大家交余粮,主粮一斤比公粮高三分,杂粮高二分,你是咋想的?”
“高这么多?”李常满家的是过日子人,听说正事就顾不得想李常旺家的诡异的态度,心里算计着自己家能拿出多少余粮来。
怎么算,能拿得出二百斤已经是极限了,不过她是个有成算的,反问夏菊花:“队长你交多少?”
夏菊花声音还是刚好两人能听到:“我们家都是大人,吃的粮食多,拿不出多少余粮来。再说一两百斤粮食,多卖那么几十块钱,真等到来年四五月接不上顿,大家又都把余粮给交了,想找人买点儿都买不到,可咋整。”
李常满家的没说话,用眼睛一直打量着夏菊花。夏菊花心里有些没底,好在还能绷得住,一脸坦诚的任由李常满家的打量。
“刘嫂子,你跟我说句实话,是不是你也信了陈秋生家的话?她真找会看的人看了,来年真有灾?”
陈秋生家的!
夏菊花十分无奈的摇头:“啥会看不会看的,咱们可都是革命社员,不能信迷信知道吗?我就是算着自己家的人口,实在没多余的粮食。”
李常满家的就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又是好半会没说话。夏菊花觉得自己已经尽力了,如果她真听不进去的话,将来挨饿也怨不到自己头上。
“得了,你看看陈秋生家的干啥呢,让她过来。”说不通夏菊花也不准备多说——会看的又被人提起,她必须得亲自敲打陈秋生家的——真当红小队的人每次来平安庄是走过场呢?
李常满家的听话的转身就走,走到苇墙那儿回头看了夏菊花一眼,才进了场院。不一会儿陈秋生家的就过来了,她的表情十分兴奋,老远就冲着夏菊花喊:“队长,你是不是有什么任务交给我,你放心,我保证能完成好。”
你就是完成的太好了,把没交给你的任务都完成了。夏菊花看着她靠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一点点由兴奋变得忐忑,才问:“秋生家的,你是不是觉得日子太好过了,啥话都敢往外说?”
陈秋生家的明显被吓着了:“我说啥了?”
“你说啥了,你说谁会看,那个会看的人在哪儿?”夏菊花没留客气,直接把话说明白了:“现在连大队都知道你搞封建迷信,我看你咋办。”
陈秋生家的脸一下子白了:“队长,我那不是想着让多点儿人信,省得你来年为难才说的嘛。大队咋就知道了呢,这可咋办呀,不会让我进红小队的学习班吧,会不会不让秋生当会计了?”
早知道怕,还敢往出说那话?夏菊花直接上手拍了她一下子:“大队长说了,让你这几天小心点儿,不许再跟人说这个事儿。还有,粮站要收余粮,别人家都能不交,你们家咋也得交上点儿。”
“凭啥?”陈秋生家的有些不服气:“要是来年真有灾,我家咋办。”
“就凭你别的不说,非得说自己找人看了。你说你平时多精明个人,咋就不知道啥话不能说呢。”夏菊花心里还是感激她的,所以把话都说得明明白白:“只要你交上点儿余粮,村里别人家不交或是交的少,有人想拿你说过的话当把柄,你就能堵住他们的嘴。”
“你想想,跟进学习班比,是挨两顿饿好受还是让人□□好?”
陈秋生家的傻眼了:“非得交呀?”她可听陈秋生说了,队长和五爷都在想能省粮食的法子呢,别人省还省不过来,他们家却得往出交粮食,想想就心疼。
夏菊花还得接着嘱咐她:“那话你真不能再说了,以前跟谁说过也得嘱咐嘱咐,跟外人别说漏了嘴。”
陈秋生家的木木的点了点头,一步一挪的往苇墙走,要进去的时候回头看夏菊花,可怜巴巴的问:“队长,那你呢?”
夏菊花除了向她点点头,还能怎么办?刚才她跟李常满家的说自己家不交粮,是给李常满家的一个信号,可是做为生产队长,这余粮多少都得交点儿。
有了陈秋生家的这个会计家属传播封建迷信,夏菊花上交的余粮,还得比她原计划的多。
所以去挂面厂买麦麸,不光是李长顺对夏菊花的要求,更成了她本人的迫切需要。人呀,真是什么时候都不能把话说得太满呀。
夏菊花多想当初李常旺家的带头推举自己做生产队长的时候,自己没说出试试那两个字,那样不仅能保住自己家的粮食,得少操多少心!
就这么后悔着,夏菊花还挺有劲的又跑到修渠的地头,发现三十个人的修渠队,在她两天没到场的情况下,竟然进展的还很顺利。
“这两天我没来,有人给你们送姜汤水没有?”夏菊花问正在推土的陈冬生。陈冬生呲牙一乐:“我们不让她们送了。现在妇女们比我们还忙,哪儿好意思再让她们特意给我们煮姜汤。”
有道理,看来平安庄妇女们的地位,有所提高呀。夏菊花笑着说:“喝了好几天姜汤,突然不喝了,没有不得劲的吧?”
“没有。”刘志全刘志双兄弟两个在渠底下吼了一嗓子,就有人笑着骂他们:“知道你娘来了,用不着这么大声告诉你娘你干活呢。”
刘志全嘿嘿两声就接着刨土,刘志双接了一句:“我干活还不能让我娘看看,好让她晚上给我做点儿好吃的。”
陈冬生听了一乐,见夏菊花支起一辆推车,主动上前替她往筐里装土,小声问:“队长,秋生媳妇说的有谱不?”
夏菊花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听人提起陈秋生媳妇,不耐烦的说:“自己想去。”
老实人陈冬生就是想不明白,才特意问夏菊花的。见她不耐烦,倒没急着非得到答案,想的是等晚上让自己媳妇去跟队长问个实底。
谁让他媳妇跟队长关系好呢。
夏菊花推了七八车土,觉得自己要推不动了才停下,暗想自己这段时间重活干的太少,回头还是得多干点儿——以前她能连续推上半天的土,现在才七八车就喘粗气了。
“二壮没来是吧?”夏菊花把气喘匀了些,问一直跟自己推土的陈冬生。见陈冬生点头,就说:“一会看着点儿天,不用等秋生吹哨你们就回生产队,有事和大家说。”
想必,现在李常满家的已经开始跟杂姓人家的主妇们,陈述利害了吧?就算是没有,大家听到粮站收余粮的事儿,也会联想到陈秋生家的突然说到的那个会看的。
自己是应该感谢陈秋生家的,还是埋怨她给自己添了隐患呢?夏菊花一时都分不清自己对陈秋生家的感情。不过这并不耽误平安庄生产队所有人提前收工,聚集到了生产队院子里。
“今天大队通知了,粮站开始收购各家的余粮,主粮每斤比公粮高三分,杂粮每斤比公粮高二分。大家回去算计一下家里的口粮,要是有多余的,主动去公社粮站交余粮,生产队一律给假。真有不方便请假的,等两天粮站的同志,说不定要来村里收。”夏菊花一脸平静的向所有人宣布了这个消息,别的什么都没说。
已经得到消息的妇女们,表情有兴奋也有若有所思的,男人们知道消息的人少,除了刘姓的少数人外,剩下的都是一水的兴奋表情。
五爷虽然没上工,听到消息也来了。听到男人们议论着自己家里能交多少余粮,又能多卖多少钱,这钱该用到什么地方,不由冷哼了一声:
“都好好想清楚,自己家有几口人,一顿吃多少饭,一年得吃多少粮食,心里没点数吗?”一群目光短浅的东西,天天说人家妇女头发长见识短,结果自己还不如那些娘们沉得住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