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 39 章

陌生的孙红梅, 可能要不回来的六十块钱,刘志双不受控制的上前一步举起巴掌,没等落下就被带着孙红梅来办手续的孙队长给拉住了, 小声提醒刘志双,他都要跟孙红梅离婚了, 再打人就是犯法。

哪怕没挨上那一巴掌,孙红梅也坐地上撒起泼来, 哭闹着说请公社的人评评理,看看离了婚还要讹人的男人能不能要。

不明真相的群众,见孙红梅鼻涕一把泪一把,纷纷指责起刘志双来, 有理的刘志双变成了没理。跟着孙红梅一起来的孙队长有些看不过去,拉起孙红梅,又小声劝刘志双:“算了算了,你还年轻呢,有那六十块钱也发不了家,没那六十块钱也穷不到哪儿去。”

刘志双心都滴血了, 咋就穷不到哪儿去, 现在生产队一天工分才多少钱,没了这六十块钱他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了好不好!

还想再争辩,孙队长示意他看看围观的人, 继续小声说:“都这样了,你还能要她咋地。就当花钱买个心净。要是让她再嚷嚷, 你以后还娶不娶媳妇了。”

刘志双很想问孙队长, 钱都没有了拿啥娶?却因为夏菊花这些年拉扯他们兄弟两个, 一直秉持着少惹是非、能退一步就退一步的原则, 让刘志双兄弟两个少了些刚性, 这句话到底没问出口。

最后孙红梅旗开得胜似的拍拍屁股办了离婚证,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不要刘志双,而不是刘志双主动提出的离婚。

怀里揣着离婚证的刘志双越想越窝囊,到家除了告诉夏菊花已经离了婚,就回自己屋躺下了——他没脸跟夏菊花说自己钱没了的事儿,更没脸说自己又被孙红梅给辱骂了一回,还被公社的人给指指点点了。

夏菊花是多么不愿意自家人被人议论,身为儿子的刘志双比谁都清楚,越清楚越觉得自己拖了娘的后腿,更怕传言传到平安庄来,被夏菊花知道。

担着十足的心事,刘志双当然吃不下饭。他的低沉在大家看来是应该的事儿——刚离婚的人,能开心的大吃大喝跟没事儿人似的,那心得多大。

倒是刘志全在饭桌上说了个消息,生产队通知了,全体社员下午都先不上工,一起到生产队参加新生产队长的选举。夏菊花觉得自己这一上午过的已经够乱了,没想到生产队也没比自己好到哪儿去:

原来刘二壮自孙氏说已经上大队告过他之后,慎重的想了想,又跟李大丫商量了一下,觉得自己不当生产队长更好——以前孙氏一直因为刘二壮是生产队长,总让他给刘四壮两口子安排轻巧活,社员们没当面说,肚子里的意见不小。

现在分了家,刘二壮肯定不会再听孙氏的,到时那老太太一天三遍坐在门口骂街或是哭诉,刘二壮的生产队长真不如不当。

于是刘二壮自己去了一趟大队,提出不干生产队长,大队长李长顺训了他一顿,也没能让刘二壮改变主意。考虑到他那个拖后腿的老娘和兄弟,李长顺不得不同意了刘二壮的要求。

生产队长说干部不是干部,能力的大小却关系到一个生产队家家的分红和口粮——没见平安庄能接到粮站扛粮食包的活,别的生产队就得干看着?当生产队长的人还得为人正直有点儿威望,要不东家媳妇不上工西家兄弟不和,生产队长出面也镇不住。

所以大队就想着让平安庄生产队的社员自己选个生产队长,免得大队指定一个有人去公社告黑状——平安大队出了个刘四壮,已经让李长顺在公社丢尽了老脸,暂时不想去公社听训了。

听说要自己推选生产队长,平安庄的人觉得是个新鲜事儿,人到的分外早也分外齐。夏菊花一向不大靠前,拿着个鞋底子找个旮旯慢慢纳着。

没一会儿,李常旺家的就凑了过来,问:“刘嫂子,你觉得谁当生产队长合适?”

夏菊花惊诧的看她一眼说:“谁当生产队长不都一样吗。”她就是一个听喝干活的。

见她这个反应,李常旺家的很替夏菊花着急:“咋能一样呢。要是刘二壮还当生产队长,你来编席还能记八个工,我们也能记六个工。要是换了别人,谁知道工分会不会降下去。”

夏菊花觉得不管谁当了生产队长,李常旺家的担心都多余——现在生产队的任务除了修水渠就是编席。渠修的有用没用得以后才知道,编席却能见到现钱。只要新的生产队长脑子没坏掉,就不敢太得罪这些编席的妇女。

真把工分降下来,妇女们或许不敢说不编,磨个洋工或是多请两天假,生产队的会计都会替队长算这笔帐。

没一会儿,夏菊花身边就围了好几个一起编席的妇女,人人有李常旺家的同样的担心,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生产队谁干活肯出力,谁种地在行,谁有私心要是当上生产队长得把储备粮都搬回自己家去……

妇女们又非得让她说说谁更合适,大有夏菊花说谁,她们就一起选谁的意思。夏菊花想不明白,她又不参与妇女们的话题,她们咋非都凑到她身边说这事儿,闹得她们鞋底都纳不下去了,只好把麻线利索的绕到鞋底上,想一会儿才说:“最后还得大队定,才算数吧。”

李常旺家的很失望的嘁了一声:“大队定,既然让咱们自己选,是不是得看社员拥护不拥护。”她的眼睛转了两转,说出一句让夏菊花站不住的话:

“其实你比谁都能干,要我说你当生产队长得了。反正以前男人的活你也没少干,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妇女这边编席你也编的好。不管男女的活儿你都能干,谁也没你合适。”

本来李常旺家的是顺嘴人情的话,听到的妇女们看向夏菊花的眼神竟放出光来:她们怎么没想到呢?要是夏菊花当了生产队长,她自己还跟着编席,一定不会把编席的工分降下来,说不定还能再升一下呢。

越想越有理,妇女又都吵吵着说一会儿她们就选夏菊花,把夏菊花说的哭笑不得:“你们可别难为我了,一会儿真选出队长来,人家还不得恨死我了,少不了给我小鞋穿。再说,十里八村的生产队长,都是男人,哪儿有女人当生产队长的。”

“老人家还说妇女能顶半边天呢,你别忘了,你可是夏小伙呀。”李常旺家的对前一句话记得最牢,因为她每次和李常旺吵架都用这句话得胜。后一句是她临时加上的,完全没有嘲笑夏菊花的意思,反而希望夏菊花想起自己干起活一点儿不比男人差。

别的妇女听她们这边说的热闹,慢慢都凑了过来,听说她们要一起选夏菊花当生产队长,意外了一下又觉得是个好主意:编席的妇女们长工分大家早都知道了,人人都想挣那一天六个工分,却不是人人都会编席。

要是夏菊花当了生产队长,有人想学编席她好意思不教?生产队长不就得大公无私吗?

再说夏菊花是女的,对女人总能宽容些,想请假有些话对她说更比对男生产队长说着方便。

就这么的,妇女们的意见竟意外的统一起来,还有的悄悄跑去跟自家男人说,让他到时候也选夏菊花当生产队长。

刘志全和刘志双听到风声的时候,有几个社员已经答应了自家女人的要求,原因就是他们跟夏菊花一起干过活,知道她地里的活计样样精通,不比男劳力差,为人还本份没啥私心——与其选一个私心重的,还不如让夏菊花当这个生产队长:

到时夏菊花哪儿处不如他们的意,他们还能说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啥,应该听他们的,那不就想当于他们自己当了生产队长一样。

刘家兄弟两个面面相觑。他们的娘要当生产队长,看这些人的意思竟没几个反对的?可他们的娘是个女的,做主家里的事儿也就算了,能做得了一个生产队的主吗?

大队干部听到社员们一个个说出夏菊花的名字,都愣了,心想平安庄的社员是不是疯了,咋都选个女的当生产队长。

随着提议的人越来越多,那些看不惯女人做生产队长的人渐渐没了声音,所有人都等着大队做出决断。李长顺的脸色很不好看的直接点了夏菊花的名:

“夏菊花,大家都选你当生产队长,你能行吗?”

不管是孙招弟还是李常旺家的,都在用胳膊肘子捅咕夏菊花,夏菊花自己心里十分没底,抬头看向坐在桌子后头抽烟的李长顺和刘力群,可怜巴巴的问:“我行吗?”

一看就不行!

李长顺没跟夏菊花打过什么交道,只听说过她跟老刘家分家和外号叫“夏小伙”的事儿,现在见她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连连摇头说:“夏菊花自己都觉得……”

“要不,我试试?”夏菊花在李常旺家的提出让她做生产队长的时候,头一个想到的不是麻烦事多了,而是明年的旱灾,如果自己当了生产队长,让大家早做准备的话,说不定信的人能多一点儿。

她尝过挨饿的滋味,太知道饿狠了的人,为了一口吃的,啥脸面、啥羞耻都能不在乎。小偷小摸算什么,那三年连为了抢一块馒头打死人的事都出过。

夏菊花知道明年的旱灾跟那三年没法比,可别人不知道。那三年对饥饿的记忆,刻进了经历过的人的骨头里,有一点儿征兆就能让人不顾一切去抢、去夺。她不想再看到那样的场面,所以两辈子都不肯出头的夏菊花,试探的说出一句“我试试”。

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夏菊花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大队不同意,将来闹灾她可以对自己说自己努力过,是大队不同意。等到说出口之后,她倒希望大队能同意了。

不就是干活吗,她还能干!

夏菊花心里猛的升出一股子豪情来:比起上辈子,这辈子好些事都在往好了变,说不定能变得更好呢。变差,差还能差过上辈子喝药去?!

夏菊花绝不肯承认,教给妇女们编新席让她们长了工分,眼看着上辈子曾对自己指指点点的妇女们,在孙家人找她麻烦的时候,那么实心实意护着她,让她不忍心眼睁睁看着她们为一块饼子、一个红薯犯愁。

李长顺则以为自己听错了,问:“你说啥?”

夏菊花的声音变得坚定起来:“既然大伙信任我,我想试试。”

全场静默了下来,包括刚才闹着推举夏菊花当生产队长的妇女们。在场的大队干部可能不知道,社员们从夏菊花嫁到平安庄,已经跟她打了二十多年的交道,都知道她有多不愿意招惹事。

除了刘大壮死那年,她带着两个儿子背着几个破包袱离开老刘家,很少听到她说话说的这么硬气。

刚才夏菊花说话的口气,跟她离开老刘家院子前说的那几句话的口气一模一样。那时听到的人都以为夏菊花在赌气,用不了多久,不是把两个孩子推还给老刘家自己回娘家,就是领着两个儿子拉棍子要饭去。

十年过去了,在平安庄的人看来,夏菊花家的日子不说是一等一的,也不比别人家差。是,她小儿子刚离婚了,可那是孙红梅不着调,跟夏菊花有什么关系。

想到这些的人,都觉得夏菊花说的试试,似乎很可行。竟然是男人那头不知谁喊了一句:“我觉得该让夏小伙试试。”

刘志全和刘志双两个四下转着脑袋,想看看是谁喊的,偏偏身边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喊着夏小伙,上哪儿找头一个喊的人去。

可是他们的娘能行吗?

刘家两兄弟觉得夏菊花不行,大队同样觉得让夏菊花当生产队长就是个笑话。李长顺黑着一张脸拍着桌子喊:“安静,都安静点儿。生产队长是闹着玩儿的,生产任务那么重,大冬天的都得修渠,夏菊花一个妇女能安排好生产?”

“大队长,夏小伙能行。她就是今年两个儿媳妇都娶到家了,才没去修渠,往年她都跟着我们一起修渠呢。”

“她不光会修渠,犁地、打垄、下种、看天时,夏小伙样样都会。”

“人家夏小伙编的新席,供销社一张多给五毛钱,从我们生产队一下订了二百张。”

“夏小伙可会算计了,她们家样样都不落后,日子越过越好,说不定她当了生产队长,我们大家都跟着越过越好呢。”

刘力群天天各生产队走动,因为刘大壮的关系一直关注刘家,对夏菊花的情况知道的不少,趁着大家给夏菊花评功摆好,凑到李长顺耳边说给他听。

李长顺还是有些不信,不高兴的问:“光会算计自己家的小日子有啥用,一个小家能跟生产队比?”平安庄是不大,可也有百来户人家,夏菊花一个妇女能支应得动?

下头李常旺家的还在捅咕夏菊花,想让她再跟李长顺表一表决心,好让李长顺同意她真当生产队长。夏菊花却又沉默下来,只看着已经急的站起来绕着桌子转圈的李长顺。

“我们就想让夏菊花当生产队长,别人干都不行。”又有人见李长顺一直不同意,起哄似的喊了一句,竟然得到了一片应和声。

李长顺黑着脸看着社员们,慢慢的起哄的人不敢出声了:生产队长拿工分卡社员,大队的章则决定你家的孩子能不能参军招工。就连开个结婚证明,都得大队盖章呢,得罪了大队长,不给你盖章,看你小子咋办。

“夏菊花,你觉得自己真能当好这个生产队长?”李长顺看了看自己腕子上的表,觉得平安庄这个生产队长选的时间有点儿长,又把皮球踢到夏菊花脚下。

夏菊花还是那句话:“要是大家伙相信我,我就试试。”

李长顺一咬牙:“行,我让你试试。咱们可说好了,要是修渠的任务你们生产队完成不好,那就再选别人。”

反正修渠就是一冬天的事儿,工分随着任务量走。就算平安庄一个生产队完不成任务,其他生产队大队干部盯紧点儿,对全大队的任务量也没什么影响。现在平安庄的人一股脑的认下一个夏菊花,就让他们知道知道生产队长不是谁都能干的。

“好哦——”爱起哄的人又喊了一嗓子,大家嘻嘻哈哈的看着夏菊花的方向,跟着拍起了巴掌,仿佛真心欢迎夏菊花这个新任生产队长。

李长顺冷笑了一下:“那好,就让夏菊花给大家讲两句,说说她要咋干这个生产队长。”他是要赶鸭子上架,刘力群不是说夏菊花少言寡语吗,他非得让她上台讲两句,也让平安庄的社员看看他们选了一个什么样的人当队长。

在大家都以为夏菊花要推辞不敢上前的时候,夏菊花竟一步一步走到了桌子边上,四下里看了看社员们,马上低下了头。看得出她在努力让自己镇静,脸上已经有些发红,声音也打着颤:

“老人家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不敢说自己能顶半边天,可我愿意跟大家伙一起,把生产搞好,把日子过好,多打粮食,多交公粮。”

李长顺意外的看着夏菊花,见刘力群也在看她,小声问:“她是不是用老人家的话压我?”

刘力群摇了摇头,觉得夏菊花没那么多心思,你听,现在她说的是:“是大家伙非要选我,我才想着不能让大家失望,试一试的。既然大家选了我,就是相信我,以后我派工也好,让谁干啥也好,跟会计两个计工分也好,大家可以监督我,但是不能张口就说我不公平,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就让刘力群有些不确定了,李长顺倒觉得挺意外——当生产队长的威望从哪儿来的,最要紧的一条就是公平,最难做到的一条也是公平。

天底下就没有真正的一碗水端平的事儿,绝对的公平从来都不存在。尤其是生产队里的活零碎又繁重,谁都觉得自己活累想多计两个工分,可还有更累的活,都多计了年底分红的时候反而乱套。

夏菊花拿着社员们推举她说事儿,就是把社员们架到半空中:不相信我,你选我干啥?既然相信我,那我说的话你就得听。

李长顺听懂了夏菊花的意思,社员们也都听懂了,那个好起哄的人又头一个喊:“放心吧夏小伙,我们都听你的。”

编席的妇女们一下子跟打了鸡血似的,喊的声音比起哄的人还大:“听你的,谁不听你的我们一起跟他说道。”

说完一大段话的夏菊花,好象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站在桌子前不说话也不看下头的社员,更不看大队干部,低着头象等着挨□□一样沉默。

看把人给逼成啥样了,社员们心里的想法出奇的一致,都觉得是自己刚才推举夏菊花,她不愿意让社员们给大队干部留下不好的印象,才被迫答应做生产队长。

要不人家夏菊花平常干的活,跟生产队长同样能记十个工,还不用担责任,图啥当这个生产队长?

李长顺也在反思,自己是不是说话太重了?咳嗽了一声说:“行了,人是你们自己选的,听生产队长的话也是你们说的。要是哪天你们队长说谁不服从安排,那可别怪大队不客气。”

夏菊花有些诧异的抬头看了李长顺一眼,又飞快的低头,还是让李长顺看到了她不敢相信的目光,心里更觉得尴尬了,摆了摆手说:“那就到这儿吧,明天等你们生产队长给你们安排任务。”说完看了夏菊花一眼,和刘力群一起离开了平安庄生产队。

桌子边只剩下会计和夏菊花两个人,社员们却没散,也没人开口,就那么看着他们。

会计陈秋生见不是事儿,小声问:“队长,你看剩下的时间,大家?”

“啊?”夏菊花这才抬起头,向着社员们勉强笑了一下说:“既然说下午都不上工,那就都回家忙去吧。明天都按点上工,给我点面子谁也别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