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大纳言漩涡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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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深夜，玉女宫雪姬太后一直未就寝。

弘徽殿其余侍奉的宫人纳闷之际，也发现掌事大宫女漩涡胡芮嬷嬷许久不见人影，猜想主子今夜晚睡许是和胡芮有关，劝了几次未果便作罢。

雪姬吩咐他们尽早歇息，不必伺候。他们也很有眼色地不多问，退下前熄灭殿内的几根烛火，免得在黑夜中太过晃眼。

于是，仅剩的烛光因数目略减，再难担负起照亮整个殿中的重任。

它们随夜色的浓郁最终寡不敌秋夜漫漫，为室外一望无际被泼了冷墨的暗调一丝丝剔掉光赖以燃烧的白烛，渐渐矮下去，在烛台堆积渐厚的烛泪……

那像女人的泪，从最初灼热的流淌到最后冷却的凝固。

一直盘坐在御帘后的雪姬，一条玉臂支在红木桌上，撑着隐隐垂下的头；另一手握着那把蝙蝠扇，亦搭于桌上。

她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难得的放松姿态，不类平日总是武装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铠甲。若敛神细听，甚至能捕捉到她鼻前缓缓发出的均匀呼吸声，看样子已睡着……

起风了。

伴着竹帘为夜风席卷沙沙作响，一向浅眠的雪姬倏地睁眼。半开半眯的视野中隐隐约约闯入一个白影，她因警觉忙坐直身子。

“纹森哥哥……”

雪姬下意识地唤出这个十年来因名为“纹森”的男人早殇，荒芜在她情感世界中最动心、最温情的称呼，枯冷的声线被这白影拂来的甘露淋湿，白净的脸庞上也湿漉漉、热乎乎的。

“微臣……漩涡尚，参见太后娘娘。”然而，泪水洗净后的现实很快擦亮雪姬本就不该被轻易蒙蔽的赤眸，一双参政太后该有的冷静慧眼。

逐渐明目后，她睁了睁酸肿的明眸，蹙眉细看，认出眼前神似他却不是他的另一个年轻男子。

“是大纳言啊，来了怎么不说声。”雪姬定神后立马避开尚那张一看到他，总会联想起丈夫纹森亦清俊的面容。

她暗中感慨之余，也发觉现年二十八岁的漩涡尚，作为只活了二十六岁的纹森的外甥，两人都正好处在差不多的年纪，难怪使她认错。

“哈哈，雪姬舅母还是别叫我什么客套的‘大纳言’了。同样，我也不叫您‘太后’！”漩涡尚跪坐在雪姬身前，笑得像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相较于他温润沉静的舅父纹森，更多了些阳光与活力。

雪姬移眸深吸口气，注视越看越亲切的尚，不由得想起老人们常说“外甥像舅，侄女像姑”的说法，顿觉有些道理。

即便尚与作为纹森亲子的元朔相比，自然不如后者更像纹森。可他在神态上也根深着纹森的些许气质，令雪姬自纹森逝世后，因思念常不由自主地对日渐长大的他格外优待、亲厚：“好的，小尚。”

“小尚”是漩涡尚的所有长辈对他的爱称，一开始是他外祖父玉女宫浴才天皇取的。因爱女艳书难产身亡，浴才对这个刚出生就没了母亲的外孙疼爱有加。

“嘿嘿，您每次叫我‘小尚’，听着真让人暖心！”尚笑嘻嘻地点头应和，雪姬白了他一眼，不失时机地给了他个清醒：“行了，小尚还没回答舅母的问题呢。”

尚霎时凝滞笑容，随后讪讪地低下头，犹豫了好久，才以闷闷的鼻音嗫嚅：“今夜冒昧造访……实属无奈之举……”

雪姬以目观鼻，淡声打断：“说重点，小尚在我印象中，可不是什么爱拐弯抹角的磨叽男人。”

“只怕说了……会让您动怒吧……”尚虚晃地扯起嘴角，抬起赤眸半对着雪姬，不敢保持同等高度：“是池雪弟弟。作为他的异母兄长，我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浅草寺那个败絮其中的鬼地方耗着！”

“哼，小尚还真是个心地宽厚的好大哥呢。”雪姬拿起扇子一晃即展，略微快节奏地摇着，急速的频率叩在尚惴惴不安的心上。

“我承认池雪是先父当年的荒唐行径产生的‘恶果’，但他本人是无辜的！这些年我四处打探他的消息，终于心痛地得知四年前漩涡水丽市死后，才十岁的他就在浅草寺中被玄休等衣冠禽兽折磨羞辱！我身为他大哥却不能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尚连带着声音也沉下去，没看见雪姬凝霜似冰刃的眼神。

“你与其可怜那个孽种弟弟，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雪姬提高嗓音，惊得恹恹欲睡的烛火陡然直立：“一年前你得了对龙凤胎，恰好时逢令堂玉女宫艳书姬尊的忌日，浅草寺就派遣玄休及池雪等和尚进入你府上做法事。不料你儿子就在那时候失踪不见！难道你不怀疑是池雪为报复你干的！”

尚被揭穿痛楚，抬头对上愠怒的雪姬，含泪握拳：“不，绝不可能是弟弟！那……那该是我害死朱雀宫德彦亲王的报应！”

顷刻间，雪姬手中的扇子掉落在桌，仿佛绘于扇面上的那山那水那字，都随她急剧收缩的瞳孔陷入泥泞中……

良久，雪姬垂眸低声道：“小尚……是在怪我吗？”

“不，即使当年下命令的是您，可执行与否在于我自己。”尚见雪姬竟对自己展露出一副脆弱如枝头悬雪的样子，滚热的心为这凄美的一幕砰然乱窜，慢慢移动到她身后。

他双臂展开，从后面环住这位他自儿时就无数次意欲拥她入怀的高雅女子。

见雪姬没抵抗，尚炽热的唇不禁贴着她细白的耳垂，吐出迷离的热气：“小雪姐姐，只要是你的愿望，小尚愿赴汤蹈火！”

漩涡尚第一次见到雪姬是五岁，一个小孩子正形成基本认知的单纯时期。

那时他父亲漩涡纷雨带他入宫探望外公浴才，在贞观殿偶遇日常被浴才宣来学习政务的雪姬太子妃。

“爸爸，那个姐姐好漂亮！像雪花般晶莹剔透！”

“乖，不敢乱叫。那是你纹森舅舅的妻子，雪姬太子妃。”

“哈？可她看着很小啊，就像只比我大八岁的纹森舅舅一样。”

“确实，你出生时她也就十一岁哦。”

……

十一岁，和漩涡尚与纹森八岁的年龄差相比，也是一个不长的差距，短得……让尚首次正式面见雪姬时，总因要把这个明明算自己姐姐的女子称为“舅母”忍俊不禁。

“太子妃……娘娘！”

“尚公子其实可唤本宫为‘雪姬舅母’。”

“但您瞧着很小呀，‘舅母舅母’的怕把您叫‘老’了！不如……我叫您‘小雪姐姐’吧！”

“本宫拒绝，尚公子也不许胡闹。”

“好吧好吧，那舅……舅母也别把我叫什么‘尚公子’了！和天皇外公、父上及纹森舅舅一样，叫我‘小尚’啦！”

纵使那个时候，他和她各退一步改变彼此的称呼。不过，漩涡尚打心底也不觉得只比他年长十一岁的雪姬，能跻身到老巴巴的长辈行列。

特别是现在，他二十八岁，她三十九岁，尚忽觉皆为成年人的他们间的距离，似乎越来越小，触手可及……

就如此刻，他终能抱住她。

不知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的，雪姬依然没有推开他的无礼之举，促使得寸进尺的尚沉浸于伊人淡雅体香的同时，竟轻吻了下她的玉耳：“小雪姐姐，别自责，要怪也该怪我。”

下一秒，尚感到怀中的温香暖玉若被撕开般乍然脱离，继而迎面扑来一个重重的耳光：“放肆！！！”

呵，先前多么美好，而今就多么残酷。

雪姬面红耳赤笔直站起，指着她身旁还有些懵的尚，压低声音羞愤道：“漩涡尚你要点儿脸！若不是你为父皇的外孙，纹森哥哥的外甥，哀家必会杀了你这个完美传承你那位浪子父亲癖好的畜生！”

她下手极重，就同她此时咄咄逼人的盛怒，淋漓尽致地作用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脸上有多痛，心里就更痛彻地明白，她居然这般厌恶自己的触碰！这般愤怒他对她情难自已的爱意……

“果然你们天下男人都一个臭德行！哪怕有了合法妻子也改不了偷腥的毛病！也就你外公算哀家所知中最无愧于天地的男儿！没想到还是出了你这个能恬不知耻到对……”雪姬气得浑身发抖，说到“对”之后与她有关的言语时语塞，索性背对尚，从齿缝中甩出一个胆寒的“滚！！！”

漩涡尚默默承受雪姬劈头盖脸的指责，宛如任由暴雨吹打的秋叶，只无声无息地凋落……

他起身胶视雪姬纤丽的背影，倒觉得伊人此时更像雨中花轻微颤抖，让人忍不住想呵护她，给她遮风避雨，却时不时被她周身的芒刺及内含的毒素却步：“请您相信，尚绝非一时冲动对您失礼。”

雪姬没理会，也没拔脚离开，给了尚继续袒露心扉的希望：“因为……漩涡尚此生最爱的女人，的确是羞于告知世人的秘密！”

见她剧烈地抖了下娇躯，尚面露微笑轻悄迈步，暗涌至她背后，好裹住常年咬牙死撑的她，让她暂时歇在他怀里：“尽管明知不被世俗眼光认可，但只要是她的心愿，尚便万死不辞！纵然毕生只能以臣下及晚辈的身份守护她，也是种幸福！”

……

“谢胡芮嬷嬷美意，池雪如今在寺中过得很幸福。何况池雪的异母大哥漩涡尚大纳言经常探望关怀，所以没必要还俗。”

“既然你的复仇计划已展开，嬷嬷也不勉强你，好好照顾自己。”

……

涡之国首都十全城郊外浅草寺的大门“雷门”处，左右威风凛凛地立着风神和雷神二将的雕像，在天地一片茫茫的烟海夜帐中不减威严与气势。

颇为惹眼的是，那两尊外形魁梧凶恶的雕像，与中间玉立的一位面庞稚嫩秀气的少年僧侣相差甚远，恍若万籁俱寂的长夜下，污秽遍布的池沟中脱泥出一朵一尘不染的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