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重拾曼陀罗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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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他真的，死了！

直到他带着那个玫瑰香囊被入殓时，身着白色振袖和服的雪姬在满宫人此起彼伏的哀戚声中，渐渐从起初的混沌茫然里苏醒，锥心地读出这个冰冷的事实。

不同于大陆葬礼上着黑色和服的习俗，涡之国的丧服为纯白色。

一大片祭白的色调，空灵地飘荡在贞观殿长达八天八夜，伴着宫女围着棺椁歌舞并击杵舂米①的仪式，使这整整八日对雪姬而言无异于地狱中煎熬……

侍女漩涡胡芮再也看不下去雪姬连日来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方式透支自己的身体去怀念已故的纹森，忍不住劝慰：“娘娘，明天先皇就要出殡到承湘山的皇陵。您这八天来几乎未合眼，赶紧歇歇吧！”

雪姬恍若未闻，布满血丝且红肿得连泪都干涸的赤目，直勾勾地胶视在那把黄褐色五骨蝙蝠扇上，不时神情恍惚，不时面露微笑。

胡芮紧绷多日的情绪因雪姬颓然不振的样子断裂，四溅出她鲜有的悲怆：“太后……娘娘！奴婢求您别再自我折磨！先皇已与您天人永隔！可活着的您身后还有涡之国的江山社稷呀！！！”

“你刚叫我什么？”终于，胡芮咬牙对雪姬称呼的变更促使后者倏地抬眼看她，通红的血目一眨不眨。

胡芮见状，索性抛下一切夺走雪姬手中的扇子搁在一旁，对自纹森死后就披头散发的雪姬含泪高喊：“玉女宫纹森天皇龙驭归天！您作为他的遗孀就是……玉女宫雪姬太后！该收起金色蝴蝶步摇并自称为‘哀家’了！”

“不……你撒谎……你胡说……我的步摇呢……我的扇子哩……纹森哥哥等着我哦……”在胡芮横下心让她直面现实的逼迫中，雪姬像失了舵盘的船只抱着脑袋向后退缩，嘴里说起胡话。

“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样无助到精神错乱的雪姬是胡芮从未见过的，她心疼得快滴出血来，但还得按着冒血的伤口给同样遍体鳞伤的雪姬撒盐。

“让你胡说！”逼到绝境的雪姬恶狠狠地反击给胡芮一巴掌，可后者毫无惧色，睁大眼睛较真地重复那句雪姬最听不得的话：“他死了！你醒醒！”

“再胡说！”紧接着又是雪姬发狂的一巴掌。

“他死了！”

“再说！”

……

这看似“滑稽”的轮回待胡芮两靥红肿，嘴角挂血，雪姬亦疲惫得难以下手时，突然，她竟卯足劲儿给了她自己一个最响亮的耳光。

雪姬对自个儿的狠远超于之前对胡芮的接连掌掴，仅这一巴掌就把她苍白的右脸打得发肿并出血，像一朵滴血的白花。

“娘娘住手！”胡芮见雪姬打了她自己一巴掌后，竟“上瘾”般地左右连抽，忙上前拦住，把拼命挣扎的她按着双臂抱在怀中。

“是我害死他的！要不是那次事……或许他也不会落下病根！求你让我惩罚自己！要不……你打我……胡芮！你快打我！狠狠地打！重重地打！最好……最好把我打死！作为对我刚打你的报复！快呀！”雪姬如孩子般动弹一番未果后哭起来，声嘶力竭地对胡芮提出这荒诞的要求，俨然思维失常。

“绝不是您害了他！”眼看雪姬不受控制，胡芮情急之下想起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按着她急忙道：“定……定是那个您最忌讳的‘灾星’！才入宫半年就把以往情况算好的先皇‘克死’了！”

话音落毕，连胡芮自己都惊觉那位被巫女白虎宫百筠姬尊预言的“灾星”朱雀宫仁玉姬尊，确实与纹森的死存些莫名的“关联”，更不必说好不容易镇静下来的雪姬。

然而，胡芮没想到，她这句不经意间的提示，自此使雪姬把仁玉执着地当作害死纹森的罪魁祸首，并对其展开长达十多年穷追不舍的报复与令人发指的摧残……

翌日出葬前，稳定下来的雪姬毫无征兆地对一身缟素的仁玉，从自己的振袖中抽出鞭子袭击时，胡芮胆战心惊地意识到，这小女孩将毕生为雪姬无所不用其极地折辱！

可胡芮没料到，鞭子最终落于挡在最前方的元朔身上，紧跟他身后的依次是燕庄、仁华。作为目标的仁玉则被仁华抱住并把她自己的后背露出，众多维护下，使仁玉自始至终毫发未伤。

呵，这个仁玉真是好福气啊，有那么多身份不凡的人抢着护她，胡芮感慨道。

但她看到元朔身上的血痕时心头一紧，不由得因这个也是她看着大、胜似亲子的男孩，那张挨鞭后依然沉静的秀气面庞中，惊心动魄地印证了前段时间皇居中的那些传言……

元朔与仁玉，燕庄与仁华……若真有“此事”，那后果就相当严重！

这想法让胡芮不禁忧心如焚，后面元朔及随侍他的漩涡恒一好像又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听太清。

谁知下一秒，仁玉挣脱仁华的怀抱，当众风一般穿过正以同样的姿势……貌似是护着仁华的燕庄二人，小跑至现场唯一一个正面迎着雪姬鞭子的元朔跟前，带着哭腔的开口一下子就暴露出他们绝不简单的关系：“元朔哥哥！”

哥哥？

元朔——哥哥？

对涡之国的漩涡一族而言，除非是相当关系好的异性，唯有恋人才会把彼此称呼为“哥哥妹妹”，不论男女双方谁大谁小。

正如雪姬虽比纹森年长三岁，可她与纹森最如胶似漆的时候，不就把他称为“纹森哥哥”？纹森也别出心裁，对雪姬取了“雪儿”的爱称。

越想越震惊的胡芮既感慨那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小男孩，如今成为一个能保护女孩子的小男子汉，也因元朔非但不在意他受伤，接下来还对已哭了的仁玉那一声温柔的“放心，玉儿，我没事。”的安慰话，刷新了她对这个男孩子的认识……

小元朔长大了呢，像极了他父亲纹森，也是一个儒雅温和的美男子，这是胡芮最欣慰的地方。但不妙的是，元朔把他的柔情光明正大地给了仁玉！而非内定为未来……皇后的仁华。

想到这儿，胡芮止不住地担心起来。

特别是看到仁玉竟敢恨恨地怒视雪姬，仁华与燕庄回神后互相看了看对方又似被烫了般移开眼睛，两张白皙的小脸不约而同地烧熟后，胡芮无奈地闭眼摇头，终归通过这或明显或隐蔽的迹象，确定了那些先前捕风捉影的事实。

“天皇……陛下真是上演了场‘英雄救美’嘛，虽说身手尚未练就好，但勇气可嘉，像个男人了。”

“母后要试探儿臣就直说，只是太过认真，反而吓到两位姬尊了。”

不愧是混迹政坛多年的雪姬，她以过人的应变能力试图扭转这场小混乱。同样的，元朔也是个聪明的孩子，顺着雪姬的话题最后将母亲对仁玉的无故袭击更改为“小试探”，即便听着仍有些牵强，但到底救了场。

奈何有些事情不是走完过场就能罢休的。

元朔与仁玉再明显不过的恋情，燕庄和仁华朦朦胧胧的情愫，芒刺般既落在胡芮忧虑的眼中，亦扎入雪姬渐硬的心上，拔都拔不掉。

所谓“渐硬”，是胡芮在雪姬进阶为皇太后时的定论。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纹森的雪姬，从此也血淋淋地切除了最大的软肋。估计除亲生骨肉元朔外，世上基本没什么挫折能打败她。

从皇后的绮云殿搬到太后的弘徽殿后，近三十岁的玉女宫雪姬太后将今日送葬纹森时梳着的堕马髻上的金色蝴蝶步摇摘下，纤手一遍遍摩挲，握住闪出一点锐光的尖头，闭眸沉声：“以后……本宫衣衫上的花纹皆改成曼陀罗。”

胡芮多少能明白些雪姬的意思，其实自己伺候她前，雪姬一直喜爱绣着曼陀罗的和服。后来自己劝她称那种花不吉利，她才改为白玫瑰。待玉女宫浴才天皇驾崩时，雪姬给白玫瑰染上了血色，而今纹森亦去了，她又回归至最初的曼陀罗。

曼陀罗、白玫瑰、红玫瑰、曼陀罗……这一系列变化，悄然暗示没了浴才的指引、没了纹森守护的雪姬，又回到那个十岁就连杀三人的零无宫雪姬姬尊。

“奴婢遵命。”胡芮深知当下的雪姬不该再做带刺的玫瑰，而是全身含毒的曼陀罗！才好让他们孤儿寡母继续撑起这个国家。

雪姬把步摇小心地收入盒内，睁眼望着铜镜中坦荡地将视线投向自己的胡芮：“不劝我？”

胡芮顿了顿才回话，言语间重重跪下，热泪盈眶：“不需要！您是奴婢的主子，更是……这个国家的太后！”

“哈哈，就当你应允……哀家了！”雪姬苦笑着，忍着眼中的泪意，切碎出这句注定她后半生孤家寡人的“哀家”。

伊人霍地立起转身，面对跪在她眼前，真诚地仰望自己的胡芮，睁圆亮晶晶的赤目，咬唇微笑：“继续遵守你那番‘大逆不道’的话……胡芮姐姐！能做到吗？”

【注释】

①：日本丧葬习俗始自日本的原始时代。据日本历史书籍《古事记》中“天上的年轻人亡、八昼八夜作歌舞”，反映了日本原始先民就尸歌舞的情况。即人死后不急于埋葬，先由数名妇女在尸前做载歌载舞击杵舂米的动作，然后再葬。本文中因涡之国长期与世隔绝，保留原始习俗，故采取该种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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