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送行一国之母
第273章《送行一国之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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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生母漩涡水丽市在池雪年仅十岁时就过早的撒手人寰,让他自此成为无依无靠的一叶浮萍随波逐流还险些湮灭的痛苦,至今都那么刻骨铭心,不时牵扯着他愈合的血肉;而在浅草寺出家修行,十六岁的他在其他人的教唆下,出于心底对身为游女的母亲的不平及对世界的憎恨,一时头脑发热,参与了那场毁掉仁玉一生的罪行,让他事后懊悔不已到万念俱灰,多次意欲自尽的地步……那么,当下仁华主动选择自杀,则是他三次落泪中,所感到最震撼,也是最痛心的一次了。
为了对她自己赎罪、为了保护丈夫、为了宽恕妹妹……
池雪作为男人不该轻弹的眼泪,让心软的仁华心生不忍:“这也算不上善良吧。更多的,是我自己的逃避与懦弱。”
伊人不禁对这个摧毁自己亲妹的男子,产生了发自肺腑的怜悯:“其实,人生来都是善良的,包括您和仁玉妹妹。而难的是,现实总会在各方面,给我们挫折与考验。让我们在重重压力下,不得不质疑善良是否存在?善良是否值得保持?”
“可不同的是!时至今日,您依旧能保持那颗善良、博爱的本心!因此——您身上拥有我和仁玉姬尊,毕生……毕生都绽放不出的万丈华光!”面对像仁华这样人间少有的美貌与心灵旗鼓相当的奇女子,任何华丽的辞藻都难表达池雪对她的敬意与惋惜。
“呵,什么‘光’啊。我连自个儿都照不亮,也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活不成我最希望的样子。终生因家族荣耀、‘福星’身份、礼仪规矩等束缚,被迫做一个起码合格的皇后罢了,任何事都身不由己……”仁华低头苦笑,凄婉的声音徜徉着流不尽的哀伤。
“华光短暂,普照人世。火中凤凰,磐涅升天。仁华皇后,贫僧如您所期所愿,也祝愿您……”说到末尾对仁华的祝福时,池雪不由得顿了顿,继续毫无知觉地拨动着手中的紫檀佛珠。
佛珠凉滑的触感,像往常般轻轻刮蹭着掌心的温度。让他在这种亦似生命渐渐冷却的过程中,不仅想出他所能办到的可以成全仁华之愿的最佳办法。同时,赠与他对她最诚挚的祝祷:“……来生自由。”
他知道自己挽不回一个一心求死之人的性命,也明白死亡对她既是解脱她“福星”身份带来束缚一生的华丽、沉重的枷锁,且是她能为所爱之人做的最后一点儿事情的万全之策。
呵,万全之策?
什么奇葩逻辑!竟要她死,才是所谓的“万全”?
池雪不是没有自责这种混账想法,仁华则很感激他对她的成全:“多谢您了!在此,我也祝您,来生可以……”
她边说便郑重地向他叩首行大礼,若一个受到佛法点化而顿悟的红尘弟子。
池雪叹口气,扶起她并温声打断:“贫僧今生的罪孽还未做完,又岂敢指望来生?”
“罪孽?还是为向仁玉妹妹忏悔而持续作孽?您这是何苦呀!”仁华感受着他搀住自己两条隐藏在宽大僧袍下的长臂,如风中孤叶似的摆动,忽觉比起将死的自己,仍存活于世的池雪似乎更可怜可悲……
“不……还不够!”回想起11月23日夜晚,皇居贞观殿前那个女子对自己的诅咒,池雪至今都历历在目。不光能完整复述,并按照他的理解去分析:“她曾说,她既看不见我的痛苦,也看不见您与陛下的痛苦……”
仁华一凛,别过脸,咬着唇,流着泪。那副似是欲言又止的踌躇样子,最终却没裂出一句她的明确表态。
“所以,我的罪孽,还不够深重!因而,我得痛苦地活着,好让她得偿所愿。”池雪被眼眶中再次涨满的泪水,扭曲、压缩了视野。轻柔地以手背摩挲着仁华惊痛的面颊,只能隐约映入眼帘她那张亦算仁玉的朦胧花颜。
这一刻,池雪也陷入被苦涩的泪海浸泡的幻想中——
会不会有一天,仁玉也能如她孪生姐姐仁华般,面对他自己诚心诚意的自我惩罚,流露出不是漠然而是惊愕……甚至是痛心的神情呢?
这种让池雪下一秒又顿觉荒唐的猜想,在一分一毫地为他心中的理智蚕食之际,也干涸了那些不值钱的泪,转而退潮为视觉清明后,仁华那张同样枯竭了泪意,凝为淡漠的微笑面庞。
只见她的蓝眸失了清泪的洗涤,衬得双目的血丝红如血痕。伊人没有避开与面前这个除元朔、燕庄以外的男子的亲密接触,反而心疼起他来。
突然,她一手抓牢他覆在自己被泪水淋湿,且慢慢蒸凉的脸颊上的纤手,好传递他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暖,并不停地轻语喃喃:“不会的……不会的……仁玉妹妹……不会那样的……”
因哭泣而眼睛干涩,那种蛰疼作痛着池雪,让他稍稍瞬目后,亦清醒了自己那种可笑的盼望,轻柔地抽出他最先对仁华失礼,现又为她握住的手。
宛如骤失手心中好不容易捂热的暖炉,仁华睁了睁眼,悬在半空中空落落的玉手因池雪的缺失,灌入一阵轻灵的凉风。
这风凉凉的,也淡淡的……
不类吹绿两岸的十里春风,却有着春风的和煦明朗,也是池雪转移话题后,对她最末的善意:“对了,您还有什么话,想对……天皇陛下、太子殿下、绿罗姬尊,或是仁玉姬尊及其他人要说?贫僧愿帮您带到,也好不留遗憾。”
然而,仁华下一刻的回答,则快得让池雪反应不过来:“谢谢,没有了。”
“娘娘!您要想好!”确定自己没听错时,情急的池雪按着她的双肩,凝视着她平静无澜的清眸,深吸口气,一字一顿道:“很快,您将离开人世!焚烧致死的您……再也见不到他们!他们也再也见不到您!”
把两个“再也见不到”,横过来竖过去讲,这是池雪以“漠然”所贯彻的三十年的生命以来,鲜有外泄的耐心与急切。
“真的,没有了。”仁华对面露急色的池雪,暖心地笑了笑。
紧接着,伊人徐然立起,仿佛一朵拔地绽开,却缀着点点血斑的含血白莲,妩笑着幽声道:“燃烧吧……哪怕面目狰狞!”
池雪睁圆墨眸,眼睛一眨不眨地仰望着那朵红斑雪莲,将她走到人生末端的美好样子,应有尽有地镂在眼中,刻于心上……
“贫僧——遵旨!恭送皇后娘娘!”良久,他在嘹亮的高呼声中,对端然盛开在眼前的仁华俯首跪地。
他的额头重重地叩在木地上,皮肉与地板相击出不小的重声,既是他对自己即将犯罪的惩戒,也是对这位一国之母的道歉与送别……
一直以来都精心隐藏自己不亚于影级忍者实力的池雪,在短时间内缔造出连漩涡恒一及漩涡焦弘这两大涡之国的高手,都难以轻易破解的结界是轻车熟路之事。
至于……杀人,池雪已然记不清他那双白皙、纤瘦、文弱的手,到底沾过多少人的鲜血了。
杀人,这对以普度众生、慈悲为怀的僧侣身份作为伪装的池雪,是一个不需要眨眼的行为,就若呼吸一样习以为常,也是他人生必不可少的调味品。
事实上,别说杀人,他更喜欢虐杀!
但这次,作为帮助仁华赴死的行凶者,池雪却破天荒地感到了一种名为畏惧、不忍、愧怍等多种感情互相交织的奇怪感觉。
“娘娘,贫僧已把结界布设好了。”施术中,池雪眼睁睁地看着仁华,如何将刚点亮的红烛,引燃了绮云殿金色的纱帘;看着她如何面带向往的笑容,扫视着殿内逐渐被那些燎原的火焰,照得红彤彤、明晃晃……染红了她苍白的玉颜。
她,一朵火中消融的雪莲,融化着亮晶晶的冰水,披上红莹色的新妆。
恍若艳阳下,雪在烧、雪在化、雪在流……汩汩的融水被金色灿阳,撒上了明黄色的金粉。在四散融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在向下蜿蜒中,潜行着明耀的璀璨……
这一幕,池雪看得愈发失神,忘却了平稳的呼吸,停滞了念珠的游动。
“谢谢了。”恪守礼仪如玉女宫仁华皇后,这是她对池雪,也是对世间的一句礼貌如故的遗言。
谢谢了……
弥留之刻,她还是畅言不了自己的心里话。
言毕,在池雪隐忍眼神的追寻下,她只身前往内殿那处依然保持她匆忙起身时,被褥凌乱的睡榻。
不远处躺着一本书,那是不久前,她与丈夫元朔天皇争执时,被她暂时丢落在一旁的《竹取物语》。
所以,《竹取物语》中的辉夜姬,对追求她的石竹皇子、车持皇子、右大臣、大纳言、中纳言石上麻吕这五人,还有那位皇帝陛下,究竟怀有何种感情?
“羽衣着得升天去,回忆君王事可哀①……”
仁华捡起书,娴熟地翻到结局,轻声念出书中的辉夜姬升天归月前,对皇帝留于书信末尾的小诗。
她细软的声音,小得仅能透过唇形判断她说了什么。继而慢条斯理地坐下,又停了停,另一手温柔地摩挲着另一处位置——
那个唯有她的夫君,玉女宫元朔天皇才能光明正大躺着的地方。
“不能再见辉夜姬,安用不死之灵药②。”池雪也对那本书很熟悉,微眯着怅然的漆眸,复述完书中皇帝对辉夜姬答复的小诗后,低语道出他眼中能清楚看到,心中也能笃定的不争事实——
“……娘娘,您也在思念陛下。”
仁华没有回话,只是戛然凝冻了她本在轻触那里的柔荑,像被逮着正在犯错的孩子般懵懂。
“娘娘……”她的无措反应,让池雪有些后悔自己的点破,下意识地喃喃着对她的呼唤。可话到嘴处,又不知该说什么。
仁华垂目,含泪笑了。
她没有拭去泪水,而是平躺在她作为妻子的位置,双手将书置于自己腹部,也不触及那个空处。像专程为丈夫留着,在等待中合上鼓起的眼睛。
那一刹,眼泪随着容积的减少,沿着她的眼角轻然滑下。滴在元朔曾躺过的地方,也落于池雪酸热白茫的黑眸里……
“贫僧告退。”须臾片刻后,池雪再度向她行叩拜之礼。即使也知将要永远沉睡的她,不会再回应自己,包括这个世界。
随后,他起身离开,又忍不住看她最后一眼——
她沉沉地睡着,呼吸细腻平和,近乎无法从一起一伏的身体上看出。
唯有腹上那本因呼气而微微颤动的书,似在娓娓翩迁着那个古老的神话传说,好哄她这朵奄奄一息的依兰罗入睡……
那个睡美人,她会做什么梦?
梦里,会有她丈夫元朔?还是……初恋燕庄?
【注释】
①②:选自日本古典小说《竹取物语》中辉夜姬与皇帝的书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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