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纸玫瑰上的和歌》

————————

漩涡勘六根本不知自己在此过程中，到底是如何站直身子的？

连已稳稳当当、扎扎实实地降落于地的足底，周际都围绕着一种轻飘飘似浮游烟云的虚蒙感觉，恍若置身凌霄云巅，仙游万里苍穹……

而稀里糊涂地“腾云驾雾”的自己身边，正是绿罗姬尊这位天外飞仙在与他相伴相行，伊人宛如春花秋月的一颦一笑，都无不绽放着出尘仙子的惊人秀色，足以夺走他的全部呼吸，甚至是无悔的生命！

“绿罗姬尊在向属下询问宇助太子的情况前，是不是应该先打开太子命属下专程给您送来的长崎城福砂屋的长崎蛋糕呢？”勘六慢慢地抽离了自己正被她的柔软莲掌，柔柔包拢着的粗粝大手。

他的动作十分小心翼翼，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万一呼错一口莽撞俗味的气，会让晶莹通透的她觉得突兀，觉得粗鲁。

同样，这种实则违心却更必要的主动抽离，也在无声地吸走着他虚晃的魂灵，让他本已伤痕累累的无托元神，不得不离开眼前这尊他明明那般深爱、那般痴迷、那般不舍的盈透玉像。

“哈？”绿罗一愣，并未察觉到勘六与自己肌肤间的无声相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卷轴。

少年将卷轴摊开于地，即可熟练施术。伴着一阵轻微的烟雾及一声“喷”，他微微弯着腰，好与身量娇小的绿罗平齐。

只见他麦色的双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松木食盒，俯首温声道：“这是殿下这几日在六条行宫修养时，命从长崎城带来的福砂屋的蛋糕师专门为您做的。”

“纳——尼？！原来宇助哥哥自从那日遇刺后，就一直悄悄地住在六条行宫里？”绿罗正下意识地伸向松木盒子的小手，若风中飘零的细小白羽，戛然轻盈盈地凝在了半空中。既无法向上飞旋，也无法向下降落，好似暂迷方向的半空浮萍。

与此同时，碧色的飘逸振袖随少女纤臂隐于内在的轻微蝶动，曼妙地轻荡飞舞着，并携着她素爱的淡淡茉莉花香，扑面拂至正弯腰低首的勘六的鼻前，让少年顿时沉醉，赤眸迷离，竟忘了回答。

“勘六哥哥？额，拜托你别发愣！赶紧说清楚呀！”绿罗见勘六居然莫名其妙地不在状态，又急又气，索性用小手把盒子抢走。

突然，她桃花似的粉面“唰”地飞红流霞，这才想起人家勘六先前已经言明，要自己打开这个看似大有来头的盒子好一探究竟的事情。

啊哩？如此说来……倒显得她这个姬尊不认真听人讲话了呢！

于是，自知理亏的绿罗只好装模作样地嘟嘴娇哼了一声，也不好意思再理会终于睁了睁茫然赤眸的勘六，径直急匆匆地打开了手中的松木盒子。

一旁随侍的漩涡云葵赶忙上前搭把手，把盒子捧到了自己怀中。在她的帮助下，本就急不可耐的绿罗也费了不少功夫，好不容易才把盒子打开了——

首先扑鼻而来的，是一股淡淡的茶香味；继而映入眼帘的，是一抹表层为黄褐色，内切面为茶绿色的小长方形蛋糕。

蛋糕满共六块，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精致的盒中，无论是诱人的色泽还是鲜美的气味，闻着看着都非常新鲜，令人垂涎欲滴……应当是今日才出炉的！

云葵笑盈盈地望着一盒子光是看着都让人欢喜的美味佳肴，喜出望外道：“哎呀，这可是抹茶味的长崎蛋糕哦！老奴记得我们姬尊从小就最爱吃抹茶味的食物呢。”

忽然，眼尖的她发现在食盒的边角处，居然“开”出了一朵同样是清新淡绿色的……纸玫瑰？！

呵，真是好精巧独到的心思啊……

爽口的抹茶蛋糕配上逼真的精致玫瑰，这一看就是那位温柔细心的太子殿下才能想出来的妙点子！

当她正准备提醒身旁似是因大喜过望而愣怔原地的绿罗时，不料后者先于她一步，一把将其摘出，随即捧着，左看看右看看，忽地恍然睁目，竟毫不犹豫地把这么漂亮的纸玫瑰当场拆开了？！

唉，真是下手没轻没重的小妮子啊！云葵在心里无奈道，更止不住惋惜那朵就这样被任性的绿罗随意糟蹋了的玫瑰。

但她还未来得及说出责备的话时，绿罗就麻利且小心地把淡绿色的纸张完全展开，继而面露喜色，扑闪着灵动的眼珠子，动了动唇，下一秒则被早已噙着笑意的勘六抢先一步背诵道——

“自别离兮久不见

世事纷杂徒添堵

愿卿珍重兮待团圆。1”

少年熟练且带着感情诵完后，冲已然目蕴点点晶莹的绿罗，含笑柔声道：“属下才疏学浅，不善和歌俳句等风雅之事。只是把殿下为姬尊所作的和歌亲自为您吟诵而已，还不是很能明白其中之奥妙。但殿下说了，您会懂的。”

“哈哈哈……我就知道……他……是绝不敢这么长时间都不理我哩……”许是意识到自己竟当众掉眼泪的丢人糗样，绿罗一边碎碎念，一边侧过身。像是花朵寻觅崭新的盛开方向，既没对着身旁的云葵，也没对着面前的勘六。

她玉白色的双手正轻轻地捏着爬满了绿浪痕迹的淡绿色信笺，白绿相间，宛如嫩翠的荷叶托着一对莹洁的雪莲。

逐渐地，她仰起头，似花骨朵在感知到阳光的方向后，预备绽开柔嫩新怯的花瓣，并随着风儿的不时拂过，向后、向后、向后……

可侧对着绿罗的勘六及云葵不知道的是，这看着唯美如画的一幕，实际上是这朵骄傲的花儿在绚丽盛放前，想要倒流回某些从骨朵中情不自禁地蕴生、进而积攒打转、现今近乎流动溢出的温热。

但那些热乎乎的花露是难以再次收回的，好似潺潺绵绵的覆水，娴静地从花缝中丝丝溢出，沿着新生花瓣的细腻肌理纹路，窈窕地蜿蜒至他们二人都无法猜到伊人究竟在烟视何处的远方……

不过，至少那个方位，他们都能大约看出，即绿罗所住的飞香舍的前方，中间先后隔着丽景殿和袭芳舍，便是宇助所居的东宫，朝阳舍的方向。

良久，心绪渐宁的绿罗，盈盈地开向了神色柔和如水，近乎滴流涌动的勘六，不由得含羞垂眸，清脆的声音有种被新雨浸润后的空灵烟感：“勘六哥哥，投桃报李，既然宇助哥哥都贴心地为我赠与了长崎城的特产，那么……”

她顿了顿，宛如初生的花儿被偶尔停驻于身的彩蝶完全吸引，待须臾片刻后，才婉转低声道：“……我作为……他的小妹，又岂有空手回礼的道理？烦请你……也帮我回赠一盒他最喜爱食用的抹茶红豆雪媚娘吧。”

言毕，她再度匆然转身，但这次是背对着勘六及云葵了。

像逃一般终于背对着那二人，绿罗这才展眉，轻舒了口气。

淡绿色的信笺被她动情地贴在了自己的胸口处，随着少女一起一伏的玉体莲动着，衬得那件笼罩于她身上的翠色，也像是拥有生命与智慧的浓浓绿意，在她的玉骨冰肌上摇曳生姿……

这美得好似不存于世的一幕，让看得想入非非的勘六忙下移了滚烫的视线，不敢让自己总是在她身上不禁迷离的眼睛，再随意于她的玉体上逡巡，以免因克制不住，不慎亵渎了这种神圣的美好。

“姬尊……与太子殿下果真心有灵犀！记得他在属下临行前就说了，称姬尊必然也会回报他的。如今看来，太子神机妙算啊。”勘六颔首低眸道，声音沉和柔静，尽全力掩去一股开始从心脏处蒸出的酸涩水雾，只是在净化过滤后，向外烟流着欣然的粼粼虚波。

依旧只露出一个清丽背影的绿罗微微睁眸，雪颜上飞升着流溢的红云，在她下一步朝着飞香舍轻盈走去的行动间，成功地未被勘六及云葵捕捉到。

同时，碧绿轻薄的信笺似浮水荷叶，一骨碌地滑入了她宽松的翠色振袖中，莲叶田田接天成碧，她轻快的步子则是乘波飘流的朵朵莲蓬。

……

“呐，抹茶味的长崎蛋糕，本宫就不客气地收下了。这是回赠给宇助哥哥的红豆抹茶雪媚娘，很容易就化了，可要叮嘱他早点儿吃了！”在绿罗飞香舍的闺阁中，隔着薄薄的竹制御帘，绿罗和云葵就端坐在御帘之内。

御帘外是端然盘坐的勘六，不过嘛……少年此刻满脸通红！还羞羞答答地耷拉着头，一边小心地捧着怀中的檀木食盒，一边嘴里正轻轻地咀嚼着，略厚的唇上还粘着些似是奶油之类的东西，这一副窘态惹得帘后的绿罗主仆越看越忍俊不禁。

由于嘴中刚被某位霸道调皮的小丫头强塞进去的红豆酥饼，现在还未全部咽下，但眼看人家又一时兴起，对自己下了命令，既老实更死心眼的勘六只好呆呆地点了点头，用鼻音回应了一声又闷又羞的：“嗯……”

眼见这种大个子反而是一副娇羞“小媳妇”的反差萌，让绿罗越发难忍笑声，只好死死地咬着唇，待费劲儿咽下后，才勉强正色道：“嘻嘻……行啦！还不赶紧大口大口地嚼完咽下去？反正都被我整得颜面尽失了，你这个傻大个儿还坚持什么斯文呀？”

勘六被小姑娘这不留情面的大实话，戏弄得愈发满颜涨红，也因八年来无条件执行上级命令的习惯，只得暂时把讲究细嚼慢咽的优雅风度抛在一旁，待按照绿罗所命大口嚼完又咽下后，又因过于急速而咳嗽，瞬间逗得帘后的少女不顾形象地娇声大笑，并自顾自地从帘后出来。

不顾帘后云葵的大惊失色，她毫无避讳，为噎住的勘六温馨地递了一杯盛在紫色乐烧2里的玉露茶，一边为他拍着结实的后背，一边笑骂道：“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大笨蛋！大白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再说了，只是催你吃快点儿，可没说要你把自个儿噎死，莫非你忘了我当年和你说过的话了？我救了勘六哥哥，可不是要你为我……”

但憨憨的勘六永远都让绿罗哭笑不得，他猛地喝完了这一盏他未品出味道的上好名茶后，又滑稽地呛了口水，仍火急地说道：“咳！属下……当然不敢忘记！咳！属下会……为了太子殿下……而死！”

呵，真是稀奇了，说到最后，他竟不咳嗽了？

“呀！住口！”焦急无语的绿罗，立马用自己白皙小手的手心，紧紧地贴住了勘六还沾着茶水的涂了一层膏似的厚唇，凝眸温声道：“听好，你既是宇助哥哥的侍卫，同样是他的挚友。我相信，就算你会如此，他也绝不会让自己的挚友为他而死的！”

此时此刻，漩涡勘六已经无法听清绿罗到底在对自己说什么了？

他只觉得头晕耳鸣，视野模糊，飘飘欲仙……

眼前的面庞雪白、衣着碧翠的绿罗，渐渐糊成了一剪如玉似月的丽影，使他浑身都被这层沁人心脾的浓丽影子全部笼罩，顺带蒙住了所有感官，唯独剩下唇畔的感觉……极其极其极其清晰可觉！！！

这，算是……他吻上了她的手心……吗？

【注释】

1这是笔者原创的一首日本和歌。日本和歌在日语中是“五-七-五-七-七”的格式，但由于中日文字不同，日语好几个字可能仅代表一个字的意思，不像中国是一个汉字表示一个意思的缘故。所以笔者模仿台湾女作家林文月老师在翻译日本名著《源氏物语》中的和歌时，自创的带有楚辞风格的三句式中译文和歌来进行和歌创作。接下来文中出现的和歌也采取该种形式。

2乐烧：日本桃山时代最具代表性的茶陶，最初是由千利休定型，京都的陶工长次郎烧制而成。根据釉色分为赤乐与黑乐两种最为常见，还有白乐、黄乐、紫乐、蓝乐极其稀少。乐茶碗是一种彻底表现千利休美学思想的茶碗，融合了中国的陶瓷技术，朝鲜的陶瓷设计，日本的精神文化，三合一于大成的终极茶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