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34心病

“郁结于心, 久而不散,是心病。”

半梦半醒间,越长溪听见这句话。她微微睁眼, 看见床前暖黄烛火中, 有一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挺拔消瘦,脊背笔直,像一把矗立的剑,四周环绕着冷冽的雪香。他似乎注意到她的动静, 猛地回头, 幽深瞳孔像夜里的一盏灯。

好漂亮的眼睛,好喜欢……

越长溪努力睁大眼睛, 试图看清这个人,可惜抵不过沉沉睡意,身体和精神都很沉重,像巨石拉扯着她下坠。她闭上眼, 再次昏睡。

……

再次醒来, 已经是晚上。

床边坐着个人, 一身明黄龙袍, 威严冷肃。

越长溪刚醒,眼睛似睁未睁, 目光触及到明黄布料上张牙舞爪的九龙, 思绪陡然清醒。

她借着刚醒时沙哑的嗓音, 软软喊道,“父亲。”是父亲,而不是父皇,虽然申帝根本配不上这二字。

声音柔柔软软, 满含孺慕,宛如乳燕呼唤父母,可爱又可怜。申帝果然极为动容,握住她的手,威严的视线微微柔软,“父亲的溪流儿。”

能让申帝放弃尊称,自称一声父亲,全天下只有越长溪能做到。

她却毫无反应,反而怔忪片刻,想起‘溪流儿’这个名字。

她已经十几年没被这样唤过,‘溪流儿’与‘越长溪’,是孝静皇后为她取的大名与小名,但越长溪一直不喜欢。

长溪,长溪,再长也只是一条溪流,终其一生向大海奔赴,身不由己。

这个名字不像她,反而像孝静皇后本人,她宁愿叫越长江,越黄河,越加勒比都行!

越长溪闭上眼,遮住眼底的厌烦,用额头蹭了蹭申帝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道,“父皇,为什么那个人差点害死母后,难道母后的死……”她都快明示孝静皇后的死有问题,申帝不会不懂吧?

申帝抿唇,眼中闪过狠辣怒火,他拍拍小女儿的手,示意她放松,“朕已经处理掉那个太监,与孝静无关,不必担心,反而是你,生病要多休息,太医说你郁结于心,朕今天只陪你。”

开玩笑!申帝在这里,她非但不能放松,还要花心思应付他,等于带病上班,很累的!

越长溪扬起体贴的笑,“儿臣无事,只是最近……有些累。”她垂眸,眼底故意划过一丝落寞,永和宫最近和冷宫差不多,她当然该落寞!

但很快,她又眉眼弯弯,温和笑起来,“父皇明日还要早朝,快去歇息,不必担心儿臣。”

昏黄灯火下,女孩的侧脸温顺柔和,几乎与孝静一模一样。申帝有一瞬恍惚,孝静死前,也是这般握住他的手,让他多注意身体。

他没能留住孝静、没能留住那个孩子,今天更是差点失去他们唯一的孩子,申帝心中忽然柔软,他抬头摸摸小女儿的头发,慈爱道,“好,父皇去休息,明日再来看你。”

越长溪点点头,又不舍地蹭蹭申帝的手,才乖巧望着对方离开。

申帝起身,威严下令,“庆吉,跟着公主,有任何事都要向朕汇报。”

“是。”

……

呼呼啦啦的人群离开,永和宫终于得以清净,越长溪起床喝药,没问自己为何晕倒,反而问道,“焦和怎么样了?”

公主平静又冷漠,与刚才申帝在时截然不同,庆吉茫然一瞬,飞快回答,“五马分尸。”

趁着公主喝药,他仔细讲述下午发生了什么。

庆吉挤眉弄眼道,“焦和中午醉酒,言语间竟提到孝静皇后,伺候的小太监发觉不对,汇报给陛下。”

越长溪在心里翻译——小太监是庆吉的人,故意给焦和下套。

庆吉:“陛下审问,果然查出问题。”

当年,孝静皇后在御园摔倒,因此小产,失去第一个孩子。

焦和当天替人值班,本该提前通知御园,让他们扫干净雪,结果他忘记换班的事,也忘了通知御园。

事后,申帝处死一大批宫人,包括与焦和换班的人,唯独漏下焦和。

庆吉眉飞色舞,几乎掩饰不住眼中的喜色,“焦和只是下等宫人,却能逃脱责任、免除死刑,还来到司礼监。皇上虽然没说,但已经开始怀疑了,公主放心。”

“嗯。”越长溪轻轻应一声,看着药碗底下黑色的残渣,不知在想什么,眼神恍惚。

庆吉以为公主担心自己的身体,主动开口,“公主,魏太医说您没事,只是忧思过度,喝两副药就好了。”

他挠挠头,“您不开心么?”

越长溪想说自己开心,脑海中却蓦地出现那道黑色身影。

她顿了顿,低声道,“我昏倒时,接住我的人是卫良吧?”

庆吉满脸惊讶。

公主昏迷时,背对着师父,她是怎么发现的?

没等他开口,越长溪又问,“刚才,卫良是不是也在这?”

惊讶已经无法形容庆吉的心情,他现在只觉得神奇。

公主和师父是神仙吧,昏迷中都知道谁来过,这是什么奇功?普通人能练么?他行不行啊?

看见小太监的表情,越长溪知道,自己猜对了。

接住她的人是卫良;昏迷中守着她的也是卫良;周围隐隐的视线还是卫良,他不再出现,却也……从没离开过。

越长溪想起一件事,她察觉有人在看自己,是从回宫那天开始的。那天她和周美人对峙,总觉得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后来,这道视线时常出现,宫宴上、烟火宴会上、元宵节上……因为没有恶意,她就没在意,因为看她的人太多了,理所当然认为是好奇的宫人。

然而,从来没有好奇的宫人,一直都是卫良。

那问题来了,如果她回宫第一天起,卫良就用这样的眼神凝望她,那他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她甚至爱她的?

越长溪捏着瓷碗,陷入沉思。

*

焦和害孝静皇后小产,这件事勾起申帝对孝静皇后的思念;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也勾起他对越长溪的疼爱。申帝的疼爱很简单,赏赐又像流水一般,天天送到永和宫。

时隔半月,永和宫再次门庭若市,来拜访的宫妃络绎不绝。越长溪却称病一律不见,唯独一个人避不过,便宜舅舅郑元白。

郑元白用手指抠窗花,抠掉上面的细线,又嫌弃地吹掉,转头问,“听说你思念孝静皇后,一病不起?”

越长溪靠在床上看话本,懒洋洋回答,“您认为是,那就是。”

郑元白是孝静皇后的哥哥,越长溪理应表现出对孝静皇后的爱意,但她没有。

原因有两个。一,郑元白是大申最厉害的将军,他有鹰一样的眼睛,能看穿虚假,越长溪自认为骗不过对方;二,她怀疑,郑元白也未必多疼爱那个妹妹。

果然,郑元白并不介意她的回答,自己倒了杯茶,“我打听到一些事,但不确定是真是假。所以来问你,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

怎么?想给她撑腰?

越长溪顿时放下书,细细盘点,“五岁到十岁,在永和宫和贞嫔生活;十岁到十三岁,在坤宁宫跟着皇后;十四岁,自己搬回永和宫;十五岁到十七岁,在白云寺。”

“苦么?”郑元白问。

越长溪翻个白眼,“你说呢?”六岁的孩子,母亲去世,父亲不管,跟着继母生活,后来又被迫离家,其中的苦楚,已经不是言语能形容的。越长溪表示,她能活到现在,不仅是佛祖保佑,都应该算世界第九大奇迹。

郑元白点头,什么都没说,放下茶杯走了。越长溪也不介意,郑元白能帮她,是情分;不帮她,她也不在乎,这么多年都靠自己,况且,她已经有帮手了。

想起帮手,越长溪不自觉捏紧书,喉咙几不可闻溢出一声叹息。

“卫良……”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两点左右发,终于写到双向暗恋了,我先激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