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29疼痛

第二天一早, 越长溪早早醒来,揉着眼睛看看天色。天还未大亮,太阳火红, 缓慢地从天边升起、挂在浅蓝色天空上, 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

刚起床, 就看见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越长溪的反应是,“唉,睡得比狗晚, 起得比鸡早, 但凡高考时有现在一半努力,我早成状元了!”

她不舍地看了眼暖呼呼的被窝, 心一横,起床!

掀开被子的一瞬,“嘶——好冷好冷。”

越长溪也不想早起,但没有办法, 今早约了太医, 对方又有怪癖, 必须在清晨把脉, 据说清晨的脉象更准。

越长溪不懂医术,不确定清晨的脉象是否更准, 但她深刻怀疑, 魏太医就是年龄大了, 早上睡不着,所以编出这样一句话,哄骗患者早上找他。他也能快点看完病,回家睡觉。

越长溪:绝对是打工人的阴谋, 本宫看透你了!

她刚灌下一杯浓茶,宫人汇报,“公主,魏太医来了。”

话音未落,魏太医摸着胡子、朗笑走进来,“哈哈,今日天朗气清,正适合瞧病。公主,老夫来了。”

魏太医出身医学世家,家中世代行医,祖上不乏赫赫有名的大夫。流传到他这里,却莫名多出股匪气。

孝静皇后在时,魏太医便是御医。越长溪和他十分熟络,有几分忘年交的意思。

越长溪:“……”幸亏她没病,要是真有病,早被这句话气死了。

她有气无力道,“本宫无事,请您来,是给别人瞧病。”

卫良权力很大,但身份不高。即便有太医为他诊治,也是最末等的吏目,而魏太医是太医院院使,脾气古怪但医术高明。只有他看过卫良,越长溪才能安心。

魏太医点头,“行,但是天冷路滑……”

越长溪:“坐轿子去,行了吧?”为什么她身边都是奇葩,心累。

魏太医脸上有种计谋达成的愉悦,眯眼笑道,“如此甚好。”

*

抵达东厂时,卫良依旧昏迷,无知无觉躺在床上,脸色比昨天好一点,但仍旧苍白没有血色。

越长溪抱着手炉进来,睫毛上结了一层霜,冷的打个哆嗦。她看见卫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忽然气不打一处来,“你在睡觉,本宫却在为你奔波,本宫现在怀疑,你才是真正的公主!”

越长溪气得牙痒痒,她心念一转,反正卫良昏迷,她可以为所欲为。

她走到床边,伸出一根指头,坏心地戳了戳他的脸颊,在嘴角旁压出一个小坑,像浅浅的酒窝,模糊了卫良眉宇间的冷漠,越长溪蓦地笑了,乐不可支,“行吧,这次先原谅你。”

“你们都进来吧。”她给卫良掖好被子,才让宫人们进来,指挥他们换被子、换床幔、换桌椅,卫良现在不能动,否则,她甚至想换一个新床。

宫人们扔掉破旧潮湿的家具,又端进来几个热乎乎的火盆,在桌上摆一束鲜花,银骨炭温暖但不炙热,房间内气温升高,花香四溢,像是春天提前到来。

越长溪坐在软乎乎的新被子上,顺手把手炉塞进里面。她看着新鲜出炉的房间,满意地点点头,“新被子就是舒服,有这床被,下次卫良再握住我的手,我能坚持两个晚上!”

她很自然说出这句话,甚至没想过,卫良再握住她的手,她完全可以松开,而不是讨论坚持几个晚上。

庆吉早上起来,照例先探望师父,他推门进来时,吓了一跳,差点怀疑自己走错房间。

房间焕然一新,被子和床幔变成暖橘色,窗帘换成天蓝色,随着清风微微浮动,像是流动的蓝天。屋内一扫之前的冰冷沉闷,变得温暖明亮。

越长溪坐在桌边,用她带来的瓷杯喝茶,慢悠悠开口,“之前的环境不适合养病,本宫自作主张,换了一些东西,希望你们不要介意。”

她姿态坦然,嘴上说希望对方不介意,面上却毫无愧意,仿佛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卫良和庆吉只是拜访的宾客。

庆吉被公主的态度迷惑了,一时竟分不清,这里是师父的房间,还是永和宫?他想,难道这就是……皇族的霸气?

他连忙道,“不介意,奴才一直想让师父换个环境,他偏不同意,多亏公主。”

庆吉眼馋地看着新被子,那是蚕丝吧,看起来好软,他也想要呜呜呜。

庆吉第无数次感慨,怎么受伤的不是他呢!

等等……听见庆吉的话,越长溪一愣,茶杯停在嘴边。她怎么没懂对方的意思?

卫良此时住在这里,难道不是因为东厂距离皇宫比较近、方便养伤么?怎么听庆吉的意思,好像卫良一直住在这里?不应该啊,他是司礼监掌印,在外廷有单独的院落,何必住这?

她刚要询问,外面传来声音,“公主,老夫能进了吧?”

越长溪按耐住疑惑,开门请魏太医进来,开门时,她翻个白眼,“是您自己不进来的。”

魏太医怪癖之二,不喜杂乱。他看见宫人们带着桌椅被褥,愣是要求站在外面,等他们收拾好了再进屋。

魏太医假装没听见,眼睛盯着卫良,微微蹙眉,拿出脉枕。

庆吉跟在皇帝身边,自然认识魏太医,他小声道,“这是?”

“本宫请魏太医给厂公诊脉,”越长溪随口回道,她走到床边,探头看魏太医诊脉,神情不由自主开始紧张。

魏太医先诊左手,再诊右手,还翻开卫良的眼皮,每看一次,他的眉头愈深。越长溪看见他的表情,心里一惊,怎么回事?情况不好么?庆吉不是说,太医说没事么!

她特别想问,但好歹保持理智,知道不能打扰医生诊病,只好按耐住焦急,耐心等待。

袖子快扯掉时,魏太医终于开口,他掀开被子,“看一下伤口。”

拆下布条之前,他看了越长溪一眼。意思是,男女有别,你怎么还没走?

她都急死了,怎么可能走!越长溪理直气壮,“胸口而已,难道他有本宫没有的东西?有什么不能看的?”

“老夫是为你好。”魏太医意味深长瞥了她一眼,随后用剪子剪开布条,伤口露出的一刹那,越长溪猛地用两手捂住嘴,眼中满是震惊慌乱。

怎么会……庆吉和太医都眼瞎么?这叫没事?这叫不严重?

只见卫良胸口正中间,有一个硬币大小的创口,深可见骨,近乎贯穿身体,黑乎乎的药糊在上面,像是溃烂的沼泽。

越长溪感觉眼前一阵模糊,她蓦地转头,根本不敢再看,魏太医却笑了,“让你别看,害怕了吧?”

隔了好久,越长溪从近乎窒息的眩晕中清醒,她才反应过来,魏太医还能笑,证明伤势真的不严重,她按住颤抖的手指,极力维持声音稳定,“他怎么样?”

“还好,伤口避开关键部位,没有继续深入。太医的药很有用,恢复得也不错。至于体内余毒,很快就能消除,到时候就能醒了。”

越长溪高悬的心脏刚要落下,却听魏太医忽然敛起笑,严肃道,“但是,伤口没有及时处理,失血过多,恐怕不好恢复。老夫听说,卫厂公没有第一时间医治,而是先去见陛下,你们年轻人啊,真是太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了。”

庆吉下意识看向公主,又飞快收回视线,支支吾吾道,“当时情况紧急,有重要的事和陛下汇报。”

庆吉那一眼很隐蔽,越长溪却发现了。

她猛地明白那一眼的意思,那天她被皇后诬陷,卫良知道密卫想害她,所以……他没有管身上的伤,即便这伤可能要他的命,他依旧选择赶来乾清宫,因为他要救她。

她比命更重要。

越长溪近乎苦笑,她想不通——卫良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明知道她不可能死,哪怕皇后成功、申帝相信她用巫蛊之术,也最多罚她去冷宫。

她不会死,但卫良会死。他明明知道所有事,为什么还会犯错。

为什么呢?人为什么会明知故犯?越长溪捏着指尖,觉得自己也许知道答案,但那答案太直白又太飘渺,她始终无法相信。

她垂眸,嗓音莫名沙哑,“失血过多,该怎么治?”

“若是寻常人家,失血过多,定会落下病根,好在他身份不一般,”魏太医哼哼一声,提笔,“老夫开一副药,连续服用三个月,再配合伤药,保证他恢复如常。”

落笔飞快,魏太医把药方递给庆吉,庆吉匆匆扫过一遍,神情一滞,“这……”

魏太医已经在收拾药箱,语气故意拔高,“怎么?你不会想说,东厂也没有这些药?”

庆吉面色难看,“有些药,实在难得。”

“你莫要骗老夫,”魏太医吹胡子,“百年老参、何首乌……上个月东厂抄大皇子府,不知拿走多少,怎么会没有!”如果东厂没拿走,那些本该是他的药,他的!

原来有,但不代表现在有啊……庆吉又急,又不知道说什么,慌乱中,药方被抽走,越长溪直接拿起药方,从上到下读了一遍,点点头,“东厂都有。”

“兔崽子,就会骗人,老夫知道,你就是想坑我的药,”魏太医气呼呼骂了庆吉一顿,提起药匣,临走时补充道,“此处阴冷潮湿,不适合养伤,最好能换个地方。”

庆吉脸色更难看了,呜呜呜,他要怎么回答这些问题。

他艰难措辞,“师父昏迷前,主动提出来这里养伤。东厂距离……乾清宫比较近,如果陛、陛下有事,师父能及时赶过去。”他太难了。

“若是如此,也不好换地方,”魏太医皱眉,捋着胡子道,“如果能一直像现在这样,用炭火维持温度,也可。但切忌,不可过热,伤口出汗,不利于恢复。”

这一次,不等庆吉开口,越长溪直接回答,“您放心,东厂也有炭。”

保持温而不热,只有银骨炭能做到,不愧是东厂,真他娘有钱!魏太医感慨着,摇头晃脑离开。

魏太医走后,房间内只剩庆吉和公主,庆吉满脸崩溃。越长溪没看对方,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递回药方,“去找半枝,药材和炭都拿最好的,如果不知道怎么熬药,永和宫也有专门的宫人。”

庆吉一愣,忽然跪下,“谢谢公主,奴才谢谢公主。”不说药材,单是银骨炭,已经价值千金,公主果真是好人呜呜呜呜。不知永和宫还缺人么,他也想去!

“谢我什么呢?”庆吉走后,越长溪靠在床边,她看着昏睡中的卫良,面色前所未有地复杂,“那些东西,原本就是他的。”

魏太医说得对,抄大皇子府时,东厂拿走很多东西,大多是药材,因为……她那时风寒。

那几日,药材如流水一般送进永和宫,她还笑着和半枝说,东厂肯定有个草药园子。

现在看来,东厂没有药园子,只是有个傻子。

至于银骨炭……越长溪叹息,永和宫的银骨炭用都用不完,就连过年宫宴,她桌上都有银骨炭,保持饭菜温热。她还以为今天的炭很足……

“我是不是太迟钝了,”越长溪捂住脸,眼中呈现出一种茫然,像是刚到一个陌生的城市,站在马路中央,四周是川流不息的人群,她似乎可以去任何地方,又似乎没有地方可以去。

她缩在床边角落,向后坐时,忽然碰到一个硬盒子,可能是换被子时,不小心掉出来的。她抽回手,盒盖却被碰开,里面的东西掉出来。

——是两块手帕,手帕边缘用蓝色细线绣着蜿蜒的小溪。

越长溪一愣,这是她的帕子。

她想起来,卫良受伤时,她的确送过他帕子,原来他没有扔,而是洗干净、烫平整,细心地收在盒子里。

一瞬间,好多回忆涌现,药草、炭、过年的烟火、节日的元宵、东厂锦衣卫的礼物、每次遇见危机时的帮助……原来,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一直像这些锦帕,被他安稳妥帖地照料着。

越长溪忽然想通那个答案,人为什么会犯错,因为爱。

卫良不仅是喜欢她,他爱她。

喜欢不能隐藏,爱能;喜欢不能毫无保留,爱可以。

她一直以为九盛城没有纯粹的爱,但实际上,她一直被爱着。

越长溪觉得自己很感动,又似乎很难过。

“我该怎么办?”她喃喃道。

她可以漠视利用一份喜欢,却不能漠视利用一份爱。

爱太珍贵。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卫良略微冷淡的嗓音,“臣会帮您。”

越长溪猛地低头,却发现,卫良根本没醒,他也不是回答她,而是梦中呓语。

他似乎陷入某个噩梦,眉头锁紧,眉宇间凝结着冰冷的郁气。

他连梦中都想着帮她……

越长溪望着卫良,望着他胸前点点血迹,望着他手心的伤痕,眼中溢出一点柔软的无奈,“本宫就这么让你担心?”

卫良不知梦到什么,神情愈发紧张,指尖都不安地蜷缩着。

越长溪盯着他的手指,仿佛凝视许久,又仿佛只有一瞬。蓦地,她伸出手,握住卫良的指尖,温和地、柔软地将它裹在掌心,“你已经做的够多了,好好休息吧,这一次,换本宫帮你。”

她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一份爱,但她知道,她不该再让他受伤。

那些伤过他的人,都该付出代价。

*

庆吉回来时,发现公主站在院子里,天上雀鸟飞过,她的目光悠远而清透,可莫名地,庆吉觉得公主哪里不一样了,从前的公主更温和,而现在,却像一把出鞘的剑?

他迟疑唤道,“公主?”这是怎么了?不会是……后悔给他东西了吧?

越长溪转头,目光很冷静,“焦和是皇后的人,只要他还任司礼监掌印,许大都督就能插手朝政。你还有焦和的把柄么?能保证申帝厌弃他么?”

为什么说起这件事?好突然!而且,公主怎么知道他有焦和的把柄?庆吉一愣,“师父和您说的?”师父还真是毫无保留啊。

越长溪摇头,“卫良没说,但元宵节那天晚上,本宫自己听见了。”

元宵节那天晚上……等等!庆吉傻了,他磕磕巴巴说道,“您、您说什么?哪、哪天的事?”元宵节那天晚上,他们好像讨论了师父不愿意回司礼监的原因……

庆吉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僵住了,他在心中哀嚎。

师父,救命,徒弟应付不来这个场面!不,您也救不了我,您自身难保哇

作者有话要说: 【与正文无关】

越长溪:我知道你爱我了。

卫良:那……

越长溪:所以我要打倒皇后,为你报仇

卫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