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26地牢

殿门大开, 冬风像是海啸,铺天盖地刮进乾清宫,使压抑的气氛愈发紧张。寒风吹过卫良, 吹过他浸透鲜血的玄袍, 发出沉闷的声响。

越长溪跪在卫良旁边, 两人只有一步远,他气势凛然,身上的寒气阵阵传来,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 像是一阵血潮, 翻涌着将她淹没。

天啊!卫良究竟流了多少血?伤在哪?他没有包扎么?太医为什么还不来?而且,他不是去南方查案, 怎么知道密卫的事,身上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一万个问题同时出现,越长溪的脑海里,仿佛在演奏交响乐, 所有乐器同时奏响, 弹奏的却是不同的曲目, 叮叮咣咣, 混乱不堪。她感到眩晕,恍惚中, 又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好像很久之前, 她经历过类似的一幕, 有人破开紧闭的房门,大步走来……是梦么?她迟疑地想着。

即便全身是血,卫良的声音依旧冷静,“南方叛军是一场阴谋, 臣隐藏身份,刚到灵州,就被叛军伏击。”

灵州叛军,就是前几日申帝要派兵镇压、焦和却以为要放任不管的那伙人。申帝无奈,最终还是交给卫良,让他调查此事。此事绝密,庆吉都不知道,竟然走漏风声。

申帝眼中闪过冰寒。

卫良:“消息泄露,一定有内奸。臣故意放出不同假消息,一份给宫中,一份给灵州知州,一份给东厂,”他顿了顿,冷淡的声音中透着凛冽,“最后,是宫中那份消息泄露。”

“是密卫?”申帝面无表情,唯独紧抿的唇角,泄露一丝压抑的怒火,仅仅如此,也令人心惊。

“是,”卫良点头,“臣抓住叛军头目,逼问下,得知他们与宫中有联系。臣顺藤摸瓜调查,竟然查到某个密卫。此事重大,臣不敢妄言,一直查到密卫家中,发现大量金银财物,才敢确定。”

冷风呼啸而过,发出呼啦呼啦的响声,像是急促的鼓声,一下下捶打众人紧绷的心脏。

这一刻,谁都不敢开口说话。密卫是皇帝贴身近卫,意义非凡。密卫叛变,意味着申帝随时都有生命危险。

许久过后,申帝沉声开口,语气冷漠至极,“陈角。”

话音刚落,角落里走出一位灰衣人,他不声不响出现,吓了越长溪一跳,她倒抽一口气,差点尖叫。

妈呀,皮卡丘出现了!

这个人仿佛一团雾,存在感极低,身上没有一点活人气息,他低声道,“臣已通知密卫进宫。”

声音干涩嘶哑,还有莫名的停顿,配合古井无波的眼神,不像活人,反而像傀儡。越长溪头皮发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申帝闭上眼,遮住眼中厚重的阴霾,他靠在椅子上,没有回答。这之后……越长溪就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事关密卫,她和皇后都无权知晓,两人离开乾清宫。临走时,越长溪起身,借着广袖遮掩,隐蔽地碰碰卫良的手臂。

卫良有一瞬间紧绷,又很快放松。

看见他的动作,越长溪想笑,随即又茫然。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做,但看见卫良满身风霜、冷漠地站在这,就忍不住碰碰他,像是在路边碰见流浪狗,想摸摸它的头。

但卫良又不是流浪狗,越长溪想不通。乾清宫外,她抬起手,盯着指尖的血痕,眉间一片忧虑。

*

一场诬陷,始于巫蛊之术,又牵扯出密卫叛变,每件事说出来,都能震惊朝野。

但事实上,宫里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宫人们只知道,最近得宠的许昭仪,因为惹怒陛下,被一条白绫赐死,尸体扔在乱葬岗;而皇后识人不清,再次被禁足。

一夕之间,从盛宠到暴毙,令人唏嘘。这件事沸沸扬扬,成了九盛城茶余饭后的谈资,每个人都要谈论几句。与之相对,另一件事则没激起半点水花——新任内宫监掌事乌草,因为犯错,被送去宗人府。

乌草不是第一个被送去宗人府的掌事,也不是最后一个,除去内宫监,无人关心,越长溪也不关心。

乌草为什么背叛她,是否有苦衷,她都不在乎。或者说,背叛才是九盛城的常态,她经历的太多,乌草还排不上前三,甚至排不上前十。

越长溪:“……”等等,为什么还有个排名?她这么惨的?

她很快忘记这件事,直到某个夜里,快要睡觉时,庆吉来找她,面色犹豫,“公主,乌草想见您一面。”

越长溪:?

大皇子死前,想见她;乌草死前,也想见她。

她是被加入肯德基豪华午餐……不,是九盛城豪华遗愿清单?

“唔,”她应了一声,看着身上完整的宫装,心想,乌草,算你幸运,本宫还没换寝衣,否则,她才懒得换衣服见他。

出门时,庆吉看见院子里的箩筐,有些好奇,“公主,那是什么?”最近太忙,好久没来永和宫,箩筐半扣在地上,一侧用木棍支撑,又是什么新奇的玩意?

越长溪瞥了一眼,随意道,“抓鸟的,你没见过?”庆吉没有童年么?抓鸟都不知道?

庆吉:“……”他知道,但他没想到,这种东西会在永和宫出现。

越长溪:“最近没人拜访,院子里比较清静,麻雀又时常出现,所以想试试,能不能抓到。”她已经蹲了三天,连鸟的影子都没到,果然,电视剧里用这种方法抓麻雀,全是骗人的!辣鸡电视剧,欺骗她幼小的心灵!

见到现实版的门可罗雀,庆吉有些沉默。

密卫叛变一事,公主也受到牵连。当然,她和密卫无关,但公主主动承认,是她下令,让东厂厂卫来永和宫翻土。

如果是平时,申帝肯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笑骂她骄纵。但申帝最近心情不好,虽然没有惩罚公主,但停了每日的赏赐。

宫里的风吹得最快。

众人敏锐地发现这点,再联系起她失去权柄,宫人很快认定,宝宁公主失宠,永和宫也从门庭若市变成门可罗雀。

对此,越长溪倒是很高兴,“终于不用早起了。”每天早起应付宫妃、各种掌事,她不像公主,反而像专柜客服,除了笑就是笑,娇艳的面孔都沧桑了。

她雀跃的表情不似作假,庆吉却愈发沉默。

世上都是奴才给主子顶罪,这是第一次,卫良犯错、公主顶罪。庆吉说不出什么感受,但他好像明白,冷漠的师父为何独独会对公主……

公主是世上最好的人,值得所有喜欢。想到这里,庆吉垮下脸,问题是,公主太值得了,师父简直是那啥想吃天鹅肉,心里没有一点数!

发现庆吉脸色不好,越长溪以为对方担心自己,笑着解释,“放心,本宫真的没有事。”

如果是三年前,她骤然失宠,一定会惊慌忧虑。现在却不会,她被冷落后,郑元白第一时间传来消息,告诉她别怕,一切有舅舅在。张校尉、锦衣卫也都偷偷送来礼物,让她别难过。

越长溪捧着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玩意,哭笑不得,眼眶却有些酸涩,她捧着这些东西,像捧着无数滚烫的心意。

她不再孤独一人,所以有了面对失败的勇气。况且,失败的不只是她,还有皇后呢!一想到这点,越长溪就想笑,伤敌一千自损三百,她赚翻了好嘛!

她好奇问道,“皇后怎么样了?听说她和密卫有牵扯?”快讲讲皇后不开心的事,让她开心一下。

“叛变的密卫名为许女,是许昭仪的远方表兄,他家道中落,母亲又重病,需要大量金银。许女打起歪主意,勾连叛军,出售军情。”

涉及密卫,庆吉也不敢多言,只挑出一部分,他道,“至于污蔑您使用巫蛊之术,是许昭仪的阴谋,她收买乌草,联合许女,想借此除掉您。此事与皇后无关,但同为许家人,又是她把许昭仪送到宫中,申帝很生气,已经重罚皇后。”

皇后和这件事无关?她看未必,申帝也明白这点,但他不能继续查下去。如果真查出什么,必定要废后,万一许大都督造反怎么办?

但是,申帝忍了这一次,下一次还会忍么?越长溪愉快地眯起眼,她第一次感觉,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

*

一刻钟后,两人抵达东厂牢房。还是同一间牢房,里面却是不一样的人。

越长溪看向乌草,他躺在牢房最里面,身上盖着一床破被,小臂露在外面,上面的伤疤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显出病态的苍白。他呼吸微弱,似乎昏睡过去,又似乎下一秒就要断气。

越长溪站在牢房外,没有开口,也没有离开。

她静静看着乌草,目光平静,不像看敌人,也不像看朋友。仿佛她走在路上,看一眼对面的陌生人,仅此而已。

乌草疼醒时,正好对上这样的目光,他怔忪片刻,下一瞬,心口泛上尖锐的疼痛,比身上任何伤口都要疼。

他闭了闭眼,哑着嗓子道,“奴才不干净,脏了您的眼。”

越长溪摇头,“无事。”牢房这么暗,她根本看不清。对于夜盲症患者来说,晚上三米之内,男女不分,三米之外,人畜不分,她距离乌草五米,能看见那里有人,已经堪比列文虎克。

她的声音和眼神一样冷淡,几乎冻伤乌草,他感到阵阵寒意,再厚的被子也挡不住的寒意。他苦笑,声音断断续续,“新年那天,您说过,无论奴才犯了什么错,您都会原谅。奴才做了那样的事,您永远都不会原谅了吧。”

乌草的语气很肯定,而非疑问,仿佛笃定她在生气。越长溪却摇头,“没有不原谅。”亲近的人伤害自己,才会难过,才会责怪和愤怒。陌生人伤害自己,她只会报仇。

总谈感情,累不累啊。

越长溪没有解释,乌草却懂了,这一刻,他终于抑制不住,眼底涌现出浓烈的哀色。

原本,他有好多话想告诉公主,他想说,他是被皇后逼的。他想说,他家中只有一个妹妹,他不能对不起她。他想说,他知道错了。

但现在,乌草明白,他什么都不用说,因为公主从未将他放在心上。她不在乎他的道歉,甚至不在乎他的背叛。

为什么会这样?公主那么温柔,对他那么好,他还以为,她有一点点在乎自己……这一瞬,巨大的痛苦化成怒火,乌草突然愤怒,清澈的瞳孔充满不甘,他喊道,“如果是卫良呢?”

公主对任何人都是温和的,唯独提起卫良,她会翻着白眼,说那个人又冰又冷,像巨型冰块。她会抱怨卫良总是碰瓷,可下次对方受伤时,她还会细细地给他包扎。

乌草曾以为,公主真的讨厌卫良。

可现在,他明白温和只是假象,那么……那些抱怨也是假的么?

他执拗地问道,“如果是卫良呢?如果卫良背叛您呢。”

“关卫良什么事?”越长溪皱眉,想也不想回答,“他又不会背叛本宫。”怎么还开始攀比了?

她的回答理所当然,没有一丝犹豫,里面透露的亲近与信任,连她自己都未必察觉。

乌草却听出来了。

他捂着胸口,忽然哈哈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他想,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厢情愿。他的欢喜是一厢情愿,他的愧疚也是一厢情愿,公主从未在意过他……这就是他背叛的代价。

没笑两下,胸口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随即是四肢百骸。

剧痛中,乌草想起那天,卫良拖着重伤的身体,阴冷地望着他,“还记得本督说过的话么,你若是背叛公主,本督一定让你生不如死。”

卫良做到了。

他喂给自己一粒药,保他不死,但每个时辰发作一次,发作时,浑身剧痛,像是有几百根针同时扎进体内,扎进大脑,撕裂皮肉、搅动骨骼,连呼吸都是疼的。

疼痛使乌草的面容一阵扭曲,即便知道公主不在意,他依然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这幅样子。

他死死咬住嘴唇,让自己不要失态,急促道,“告诉卫良,小心皇后。皇后对他起了杀心,皇后既然能对付张保全、对付奴才,也能对付卫良。”

这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如果她真的在意那人……他希望她不会难过。乌草苦涩地想着,如果是那个人,一定不会像自己这么无用,做错事、让她失望。

公主不会伤心,真是太好了。

可为何,他还会难过呢?

乌草的话又快又急,像是最后的遗言,越长溪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句,“谢谢。”

乌草微微弯起眼睛,清澈的瞳孔中倒映出公主的身影,他深深凝望对方,眼前仿佛出现第一次见她的景象,公主携风带雪而来,救他出深渊。如果时间一直停留在那天……该多好啊。

他勉强微笑,“地牢寒凉,您快走吧。奴才祝您,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越长溪微愣。

乌草刚才的笑容,让她想起曾经在永和宫翻土的小太监,只可惜,他们都不是那时的自己。

她最后看了对方一眼,转身离开。

走到地牢尽头时,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她脚步骤停,微微敛目,继续向前走。

她想,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负责,她是,皇后是,死去的许昭仪也是,如今,轮到乌草了。

*

地牢外,庆吉在等她。见公主脸色不好,他担忧道,“乌草说什么了?如果他冒犯您,奴才一定罚他。”

“不必,以后都不必了……”越长溪的声音沙哑,里面满是疲惫,庆吉一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两人沉默,许久后,越长溪揉揉眉心,问道,“卫良呢?”乌草很聪明,他与皇后接触,可能察觉到什么,必须提醒卫良。

庆吉垂眸,“师父与陈角,正在彻查密卫。许女泄露多少军情,至今还不清楚。”

越长溪点点头,“等他有空,让他来见本宫。”

……

离开东厂时,天色已晚。月明星稀,黑夜无尽头,越长溪凝望许久,驱散了心中的沉郁。

回宫时,她的心情微微好转,然而刚穿过东华门,三皇子迎面走来,他脸色极差,眉宇间的暴躁与焦虑无法掩饰。

没办法,许昭仪勾结密卫,罪名太大,即便死了,也不能平息皇上的怒火。如今,申帝不仅怀疑皇后,还开始怀疑许家,接连处置几位许家弟子。许家的政敌也趁机落井下石,特别是东厂,像一群疯狗,死咬住他们不放。

三皇子在朝中焦头烂额,根本不知道怎么办。

完全不关心渣渣晖的心理活动,越长溪心情不好,懒得理他,假装没看见,直直走过去。三皇子却拦住她,阴沉地看向她来时的方向,咬牙切齿道,“好皇妹,刚从东厂回来?还真是和你娘一样,就会勾搭男人,真不知你们给他们灌了什么**汤。”

越长溪没有回答。

倒不是不知如何反驳,而是她觉得,这是夸她吧???是吧是吧?虽然完全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但总觉得,三皇子是在赞美自己呢。

面对夸奖,当然要微笑接受。越长溪微微一笑,三皇子看见,却觉得受了嘲讽,他脸色忽沉,刚想开口,忽然想起什么,扬起不怀好意的笑。

三皇子轻蔑道,“靠卫良又怎样,你还不知道吧,卫良马上要死了,他中了暗器,一、箭、穿、心。”

越长溪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算是双更吧?算吧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