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避嫌

黄县西北方向离黄县较近的石麻县,因为地势较高,受这次水灾影响并不大。

雍黎一行人在石麻县最大的一处驿馆落脚,这个名字十分俗气的“来福客栈”,内里倒也装修得简单别致。

从平皋赶来的崇大夫正坐在雍黎面前,细致地给她把脉。

相比于崇大夫的眉头微蹙神情严肃,雍黎倒显得很是放松,一本书抓在手上漫不经心地翻看。

“如何了?”出声的是一直侍立在一侧的林轶,对于崇大夫把脉把了有半柱香时间却一句不发的行为很有些不满。

“殿下外伤如何了?”一直故作深沉的崇大夫终于开口。

“外伤无碍,伤口已经愈合。”

“那么重的伤,缺医缺药的,能活下来算你命大。”崇大夫摸摸他的胡子,起身拿纸笔写药方,“内腑尚有瘀塞,我开些活血化瘀的药,好好吃上几剂,另外平素多进些温气补血的膳食。”

雍黎收回手,将衣袖理好,也不恼崇大夫的臭脾气,温声道谢,“多谢崇先生。”

“殿下素来也该好好保养着身子,别仗着年轻气盛的不当回事。更何况当年那件事后,你身子本就不比常人,轻易受不得寒受不得伤。”崇大夫一边开药,一边还不住地叽叽咕咕教训雍黎。

“是,劳先生费神。”

雍黎不以为忤,淡淡地笑。

自小以来,她的身体一直都是崇大夫调理,她又时常肯病肯伤的,也不知让这位雁南第一神医白了多少根头发。

“我也不怕费神,只是殿下以后出门在外也好歹注意些,多带些护卫,您若有个什么意外,属下便是一死也难向长公主交代。”崇大夫将写好的药方交给林轶,原先语气中还是劝告,末了却更加带了郑重其事的意思来。

雍黎莞尔,她素来身子也算不上弱,只是时常伤神,易受风寒,加之身份特殊,一些莫名其妙的暗杀也不少,所以时常会受伤。

见雍黎不答,崇大夫甩甩袖子,扔下一句“我随你往华阳”,便推门出去。

雍黎一个人在屋子里看了会书,直到门被人推开方抬起头,觉得脖子低的有些酸。

阿珠端了托盘进来,两碟小菜还有一个小盅,笑道,“阿黎姑娘中午并未吃什么,这是崇大夫让送来的,那边药在煎着,姑娘多少再吃些,也好喝药。”

雍黎起身踱到桌旁,见阿珠揭开盖子后小盅里的粥,血糯米花生红枣红豆枸杞子等熬的稀粥,看着倒也有食欲,便坐下喝了两口,“我在这里还有些事要安排,明日晌午才能出发,烦你和你弟弟等着了。”

“姑娘做的定然是大事,我们不敢催促,自然应姑娘安排。”

阿珠恭谨地答了,自从知道雍黎身份不凡,她也越发谨慎不敢有丝毫逾越。

“姑娘,我……”她看着慢条斯理喝粥的雍黎,想着她这些日子的作为,想着她的气度风华,有那么一瞬间想将自己的隐藏的秘密脱口而出,尽管她并不知道雍黎的身份,尽管她不知道雍黎于她来说,是敌是友。

“哒哒”两声的敲门声打断了阿珠欲待出口的话,雍黎皱皱眉,问,“何事?”

“少主,平恪统领到了。”

“进来。”雍黎搅了搅盅内的粥,挑出一颗莲子吃了。

门外进来一个青年,简单的藏青色劲装,腰间配着一柄长剑,面容端肃而气势内敛。他一见雍黎正欲唱名行礼,却被雍黎阻止。

阿珠见此架势便知他们有事要谈,很有眼力地告辞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平恪见四下再无他人遂拱手一礼,“属下禁军统领平恪见过宣阳殿下。”

“不必多礼。”雍黎搁下调羹,打量着眼前几年未见的青年将军,“若非有急事,也不会累你马不停蹄地赶来。”

“殿下宣召,属下不敢迟疑。更何况陛下之命,务必要寻到您。”

平恪原先是在靖节军中的,后来进了禁卫军,先前雍黎在定安的那几年,他一直是雍黎的护卫,所以在雍黎面前他一直都是自称属下,尽管如今他已经是位居二品的禁军统领。

“你出来这一个多月陛下那边无碍?”

禁军护卫宫防,轻易不得离守,禁军统领离朝一两个月,皇帝陛下的安全谁来负责?那些闲得没事的御史们便没有话说?

“那边都安排得很妥当,不会有什么事。如今已寻到殿下,既然殿下安全无虞,属下不日也将回京了。”

“你还不能回去,我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雍黎从袖子里抽出一张纸,仔细地铺在桌案上,示意他来看。

平恪仔细地看着桌上铺着的草图,隐约是哪里的地形图,“这是?”

“这是祈麟山的地势图,北麓我没有去过,所以缺失未画。”雍黎点了点其他三个方向,“西侧紧邻黄县,西南方向有简水支流经过,山势往东南侧延伸,靠近南侧的山脉平缓,而近东侧陡峭。”

“黄县靠近简水支流与山势较陡土质松软山脉,所以此次受灾最重?”平恪以为雍黎要与自己讨论的是这次水灾问题,见了这幅图便也说了自己的见解。

“不说水灾。”雍黎不置可否,拿起一旁的笔在西侧和东南侧全了两处,“这两处之前因水势过大出现过塌方,塌方之后祈麟山暗藏的铁矿便裸露出来,东南侧这处因为出现了二次塌方将原先裸露出的铁矿又掩盖住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但西侧这处自洪水退后便一直被人盯着。据我勘察这处铁矿极大,你该知道铁矿于我上璋的重要性。我要你带兵前往,以防止出现大面积塌方固山护民为由,守住西侧至东南一带,直到陛下旨意下达。”

平恪乍一听闻此处矿脉极大也很是一惊,但听了雍黎安排也知她已有所安排,只是不知道她为何旨意要自己在此护守。

雍黎似乎知道他的不解,难得给他解释了,“这么大的矿脉难得,暗中觊觎的人不少,我不敢轻易将此处消息放出来,也不能轻易安排各地守军前往,需得陛下纯臣,有陛下旨意,方得周全。”

“璟王封地的琚州离这里也不远,殿下完全可调琚州守军前来。”平恪还是有些迟疑。

“我的封地和璟王封地几乎占据整个雁南,势力过大易引猜忌,此处矿脉之重已关国家之基,消息一旦放出,若我或璟王府有所牵扯,便是陛下不以为意,那些御史们恐怕也不得轻易放过;若被有心人利用陷害,一旦牵上谋反之名,不得善终的不仅是璟王府,还有华阳府。”雍黎搁下笔,将那幅图重新折好,推到平恪面前,“所以,此事我必须置身事外。”

以雍黎的性子,话从来不会说到这个份上,这次想必会牵扯颇大,平恪也不再迟疑,将那张图妥善地收好,“殿下既已考虑周全,安排妥当,想必陛下旨意也很快就会下达,到时也会有军队接手,这些日子我定会处置妥当,殿下放心。”

“你做事我自然放心。”雍黎想了想,又道,“若有什么阻拦,用陛下的名义就好,我已经上奏过了。”

“是,属下能处理。”平恪躬身一礼告退,“事不宜迟,属下这就去安排。”

雍黎点点头,推开临街的一扇窗,太阳已渐渐西落,街上人群也渐渐少了,她看了眼东街府衙的方向,不过半刻,又关上了窗。

回身的时候一不留神撞上了靠窗的小茶几,茶几上灰色的布袋子里咕噜噜滚出了两个小石块,正是之前林亦到崖间捡的。雍黎捡起来摩挲了两下,就这茶几旁的矮榻躺上去,仔细地观察起来。

雍黎知道自己并无冼家传承的勘探之能,也并不能看出祈麟山矿脉的走向和数量,自己所知道的模糊的大概也全靠这些日子在山间的观察,以及往日博览群书,在某些典籍中的只字片语的提及。

雍黎想着自己是不是抽空往雁西一趟,想了想又算了,冼家嫡系已亡,纵然仍有旁支散落雁西各地,但想来冼家的传承也落不到他们头上。

本着闲事让皇帝陛下操心去吧的良好心态,雍黎将手里的东西收了起来,决定先回华阳休息一段时间,朝中之事一概不问。

当晚倒也没什么事,雍黎早早地便窝在屋里,林轶不放心执意要给她守夜,被她撵回了自己屋子。这暗中跟了那么多暗卫,还需要他多此一举,不是明白告诉别人,我身份特殊,快来打劫吧!

只是次日,她临时落脚的这处客栈出现了一个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的人。

成安帝第二子安郡王黎贺等在二楼临窗的雅座,颀长玉秀的青年眉目刀刻般地清晰分明,深静稳沉的皇家气度中有隐隐武人气势,绣蟒纹的茶色郡王袍服更衬出了几分尊贵。听得身后有些微声响,黎贺转过身来,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雍黎,露出一丝笑意,原先的棱角分明也瞬间柔和了下来。

“宣阳妹妹,这边请。”黎贺迎上去,在雍黎身前三尺开外的距离站住,十分有礼地伸手一引。

雍黎向他微微点头,也不客气,临窗便坐了下来。她早先就知道黎贺是奉命前来处理水灾事宜,而她只是路过石麻县原以为不会遇到,却不想黎贺专门来寻她。

“前些日子宣阳妹妹失踪的消息传回定安,父皇可是十分着急,当下便遣了平恪出来寻,如今见妹妹无碍,我们也可放心了。”黎贺在她对面坐下,亲自给她斟了茶,语气中也是关心异常。

“无碍,劳安王殿下挂念。”雍黎淡淡道了谢,对这个两年多没见的二皇子也没有给予太多的情绪,尽管昔日这位二殿下也曾予自己善意。

“两年多未见,宣阳妹妹似乎与我生分了许多。”

雍黎看他一眼,心下微哂,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与他不生分的。

黎贺见她没有回答,也知她的性子,遂转了话题,“你这是回华阳?”

“嗯,今年答应了陛下回京的,华阳这边一应事项总归要安排妥当。”

“这是好事,你在封地这几年,太后娘娘也想你得紧。”黎贺素来有种冷硬的气势,却对雍黎这个妹妹一向关切,乍听她说今年会回京,面上虽不显,心内也是一喜。

雍黎其实早些时候就收到成安帝,问她年末是否与璟王一起回京,她也是答应了的。只是明面上诏令璟王府年末回京的圣旨,成安帝还没有下达,所以即便是黎贺也不知道她今年会回京。

雍黎看看外面天色,今日太阳不太好,看起来有些灰蒙蒙的,不过看来也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她移了移茶盏,茶盏与桌子发出微微的摩擦声,“二殿下今日来见我所为何事,还请明示。”

“也无大事。”黎贺知道她这些年清冷而不愿近人的性子,也不恼,“昨日平恪将三千军暂时驻扎在城外,我便猜测许是你在这边。却不想当晚他便领兵从石麻县往黄县去了,因他有父皇密旨,我也不便多问。”

黎贺说着不经意间略带审视的目光扫过雍黎,见她面色如常,又道,“今天早先时候,属下来报,平恪带那三千人守在了祈麟山下。总归黄县事宜也是我负责,我虽然不能干涉父皇旨意,但想着平恪既然来见过你,想必宣阳妹妹也能给我透露一二。”

听他这番话,雍黎抬头看了眼这个一贯防意如城允执其中的二皇子,也不知想些什么,良久竟轻轻地笑出声来,她这一笑不明其意,让黎贺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也未曾注意到最后雍黎嘴角勾出的一丝嘲讽的意味。

“我被困祈麟山近一月,发现山南和西边极易滑坡塌方,祈麟山附近几县百姓不容再有失损,恰好平恪在附近,我便让他暂时驻守此处等待陛下旨意,也省得再从他城调兵,颇为不便。”

雍黎语气平淡,但好歹也算解释了。

“这件事自然是妹妹授意,父皇也是知道的,那我便不多插手。”黎贺站起身,“快至午时了,我在旁边定了桌酒菜,可否请宣阳妹妹赏脸移步?”

“不必了,今日打算在治城落脚,再不上路怕是晚上到不了。”雍黎起身便离开。

黎贺看着她离开神色不明,也没想过她能接受,只是,为何心里不太好受呢?

“殿下,这丫头也太目中无人了些!”黎贺身侧的长随也是这两年才到他身边的,并不认识雍黎,见雍黎这样清傲,倒没有自己主子那般平静,不由愤愤地替主子打抱不平。

“放肆!”黎贺低喝一声,“她也是你能出言所指的?”

“属下这不是替殿下不平吗?她是什么身份,殿下是什么身份,殿下都这般低身了,偏偏她毫不领情。”那长随似乎颇得黎贺信重,便是被斥,不说俯身请罪,反倒替黎贺不平。

“她啊……”黎贺神思渺渺,语气中有些无奈,良久方道,“如今我尚可与她论兄妹之义,若真论君臣之礼,你以为我真当能如今天这般与她平礼相待?”

看到身侧那人震惊诧异的神色,黎贺又道,“她虽性情平淡,也不会将些许小事放在心上,但你以后见她,不可无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