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5章 归京:独悲秋

初夏的风轻暖得就像织了花的薄纱,满世界皆是融融暖意,唯有她一个人陷入萧索的悲伤中。

众人皆向阳,而她独悲秋。

这种感觉是不太对的,萧岄这个小丫头,毕竟生在相府,毕竟含着金汤匙出生,毕竟热衷于行侠仗义快意恩仇。淡淡的,若有若无的哀愁,又不曾宣之于口,并不太符合萧岄的行事逻辑。

刹那间的凝滞让若昭有点看不清她在想什么。她此来最根本的目的,是向萧岄解释去宣王府的事。但此刻,显然不适合开口。

是不是应该安慰安慰她?如果她的感觉没错的话,萧岄此时的心理状态,并不太理想。

但萧岄又什么都没说,就连安慰也是蛛丝般悬在空中的,让李若昭无从着手。

就在若昭心思起起伏伏之间,反倒是萧岄突然咧嘴笑了。

“嫂子,你这几个月,是在巴蜀吧?”

若昭一怔,她刚刚还在担心的事,果不其然发生了。

还是那句话,也不是不能让她知道。只是此事过险,没有十足的把握,前前后后又不是几句话能解释清楚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被拆穿了反倒坦然,若昭点点头,“是。”

“我听说,宣王殿下刚刚从剑南道代天巡牧回来,和嫂子同样是昨日入京。嫂子刚刚说起我师兄的事,也在巴蜀。本来不确定,就诈一下,我以为,”

萧岄再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你会继续瞒着我。”

居然是诈。

果然很聪明。

若昭答,很是诚恳,“这件事,确实瞒着你。但是,你要问起来,我也没想过要骗你。”

“嫂子去巴蜀,和宣王殿下有关?”

“是。”

长痛不如短痛,既然提起宣王殿下,若昭又补了一句。

“而且,我此来,是要跟你说。最近这段时间,我可能会去宣王府办点事。”

“多久?”

“不确定,可能几个月,也可能,满一年。”

“哦。”

沉默良久,萧岄轻轻地,也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

“我以为,”萧岄的反应让若昭有些微微不适,“你会追问我前因后果。”

至少不是这样,过分淡然,淡然到倒像是千百次失望后的平静无波。

毕竟以李若昭对于萧岄的了解,她并不是一个淡然的人。

萧岄没应她的话,反而问了她一个问题。

“我哥,是不是也知道这件事?是他向父亲谎称你去了龙华寺,他也知情,对不对?”

也没什么好瞒的,若昭点头。

“既然是嫂子和我哥的事,如果你们想让我知道,肯定会告诉我。不想让我知道,你们也有办法瞒着我。我又何必去讨个没趣,是这个道理?”

确实是这个道理,非常讲道理。唯一不是很有道理的是,二十一岁的相府大小姐说出这样的话,太通透了些,通透得有些不自然。

若昭不语,听她继续道。

“我感觉,不知道的我的感觉对不对。”萧岄略带歉意地笑笑,“你和我哥,在谋划一件大事,很重要,也很危险。比如,去年嫂子拜托我去暗访北燕买粮的密使,应该就和这个相关吧?”

若昭反问,“你哥跟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萧岄自顾自笑着摇头,“他让我去做,说是嫂子的意思,我就答应了。”

“为什么?”

萧岄盯着若昭不解反问的神情,盯着盯着,突然又咧开嘴笑了。

“嫂子,因为是你啊。”

只是因为,是你啊。

隆平八年的冬至,萧屹和若昭张罗,萧岚萧岄打下手,就在这云闲阁的暖阁里。萧家二子一女一媳,凑成一张四方桌,吃了一顿饺子宴,顺便给萧家未出阁的大小姐,庆祝十七岁的生日。

饺子是萧岚亲手包的。萧岄还记得,若昭本来也要打下手,结果她捏出来的饺子实在惨不忍睹,大哥萧屹又确实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居然是风流名声在外的萧岚手指最灵巧,偃月模样白白胖胖的饺子,十中有九,都是出自他的手下。

热水滚沸,蒸腾的水汽一瞬间充斥了整个屋子。寿星萧岄讨个彩头,第一个稳准狠地夹住一盘圆滚滚掐着花边的大胖饺子。

“呼呼——”象征性地朝着饺子吹了两口气,萧岄一边囫囵塞到嘴里,一边凑到萧岚身边,坏笑地冲他眨巴眨巴眼。

“唔,哥,你可真够贤惠的。”

她当时记得很清楚,听到这话,萧岚微微抬了抬眼皮,余光扫过举著的若昭。

却又在萧屹随手将醋碟推到若昭面前的刹那,迅速低下头去。

现在想来,她当时确实隐隐约约从心底升起一种感觉,她的二哥对大嫂,似乎,有点意思?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当时的萧岄,光顾着从二哥的筷子下抢饺子,跟二哥比谁吃得多,谁输了就要把一碟子的醋,一口喝光,一滴都不许剩。

那是她有记忆以来,过得最快乐的生辰。

那是若昭嫁入萧府之后,才有的快乐。

“嫂子,你还记得四年前我生日的时候,你拉着我那两个哥哥,要给我张罗的生辰宴么?”

记得。

萧岄生辰在冬至,腊月二十二。当时她初初嫁入萧府不过半年,带着萧屹嘱托萧岚,把这冬至饺子宴和萧岄的生辰宴,一块儿办了,四个年轻人闹腾闹腾。

毕竟她需要利用到萧府的每一个人,各有对策。

萧岄,也不例外。

“其实吧,我以为,”并不知正处在若昭局中的萧岄咂咂嘴,似是在回味四年前冬至饺子的味道,“那样的生辰宴以后每年都会有的。结果,大哥过世之后,嫂子你回到了云山,就再也没有过了。”

“可是你身体不好要修养啊,我总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把你强留在我们家吧?”

大抵是鼻腔不太舒服,她又吸吸鼻子,似有黏浊的气息。

“去年你说你要回来住,不走了。我以为,错过了十八十九岁的生辰,二十岁总该有吧。结果你又说要去龙华寺上香静修,母亲也是长年闭关礼佛,我总不能说你心有皈依就有错,嫂子你说,对不对?”

她侧眸,再一次迎着东边天空的晨光。

“有时候啊,我真的希望,二哥把你娶了。”

“这样,你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会的。

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些话,若昭心下戚戚。

她太了解自己这副不争气的身体,早就已经被掏空底子,全靠药力和一口气撑着。

总有一天,我会走。就算没有生离,总有死别。

许是若昭太久没说话,又一声清脆,打断她此刻的思绪。

“哎呀,”萧岄揉揉眼睛,揉着揉着,眉间的哀伤又染上嘿嘿的笑意。

“吃个点心还能把人吃上头了。”她撒娇一般地扯扯若昭的袖子,“嫂子你可千万别介意啊,我就是矫情。我发誓啊,我真的发誓——”

说着,还生怕若昭不信一般,随即正色坐好,理了理仪容,一本正经地指着天。

“我只跟最亲近的人矫情,跟我那两个哥哥也没有矫情过,我就矫情这一次……”

“阿岄。”

自从无意间撞破萧岄就是关中大侠云隐公子,若昭几乎绝大多数情况下都称呼她为“云隐”。一声“阿岄”,让萧岄整个人一怔,刚刚清明的眸间,又溢满盈盈水色。

若昭伸手,替她捋捋额前的碎发。

“宣王府就在安邑坊,就在我们家东边两坊之地。不远,今年生辰,腊月二十二,我一定回来,陪你过生日,好不好?”

听见若昭称呼萧府为“我们家”,萧岄勉强盖住的一点凄然,终于被风吹散。

“真的?”

若昭温温然笑着,郑重地点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