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生命的神社
三楼的高度或许不会摔死人,却大概率能摔断一个人的腿,而在怪异压来的情形下受重伤根本不可接受。
所以龚耀在下落时尽力忍受树枝的刮擦和叶片拍打的同时,心中已经将森口桃枝骂了成千上万次。
而重力的拉扯比起怪异更加难以抵挡,下方光明涌现,树冠总算到了尽头。龚耀不必再担心被尖利的枝条划伤,却需要在失去缓冲的情况下直面愈来愈近的大地。
然后,在电光火石间,龚耀的脚被最后的树枝勾了一下。
视野瞬间倒悬,他的姿势变成了倒栽葱!鼻尖是龚耀整个身体距离最近的地方!离坠地最多只剩下半秒,根本来不及调整姿势!
头着地和脚着地根本是两个概念!要糟!
不妙的念头一闪,龚耀已经本能的开始挥舞肢体,手在脱离树冠前的最后一瞬胡乱抓取,扯下几个叶片,以及某个冰凉的东西。
然后,再回过神来时,他便发现自己悬空了。瞳孔重新聚焦时,龚耀能看清顺着鼻尖滴落的汗水在地面激起的一点灰尘,以及几粒被汗水挤走的灰尘。
这么近?他的头离地面这么近?!
身体每个关节都在发出着被下落的惯性拉长的抗议,而脚腕以及脚掌那里更是传来某种奇异的触感。
他的脚像是被软腻的毛皮渐渐包覆,舔舐着,将电流般的恶寒送向龚耀的全身。龚耀低头向上看,是那个怪影伸长数倍的寿衣衣袖,以及其上点缀着的金灿灿福寿纹一起抓住了他的脚。
它救了我?
龚耀思索,却看见怪影也朝室外踏出了脚步。它施施然落下,没有激起一片叶子,手臂跟着收缩,让龚耀一直倒挂着,静止在原来的地方。
待到它落地,也没有激起一点灰尘,甚至没有惊醒龚耀刚刚滴落的汗渍。恍然间,竟然是一股超凡脱俗?
它能否交流?
龚耀动了动,却看见怪影仰起了头。被云雾遮住的天空远方发出着隆隆闷响,比自然的雷声小得多,倒更像某种人为的声音。
“滴答,滴答”。
有点点落雨落到龚耀鼻尖,而校舍周围的浓雾竟然在飞速消散。他忽然意识到刚刚的闷响究竟是什么。
是人为发射的降雨弹,降雨弹中的碘化银拖下了空中凝结的水分。水分坠落,化为豪雨,浇散了诡异的浓雾,淋到大地之上。寿衣怪影四顾,它和龚耀都听见整个校舍之中开始传来如同雷鸣的嘶吼。
千千万万苍白的雾状头颅自校舍的各个角落涌出,推搡咆哮着去寻找可以躲雨的空隙。水泥地面的接缝下,窗户屋檐的小旮旯,甚至是……
龚耀衣服以及器官的中央。
雾状头颅在龚耀附近凝聚汇杰,却没有涌上前来,而是留出了一个圈子给他和怪影,只在他们周围盘旋尖哮。
一时间,竟然凝聚的如同实质,阻挡了外界的雨滴,却是头颅们最后的挣扎。
它们在害怕?
龚耀盯着怪影,似乎觉得他模模糊糊的面容有了一点情绪。是茫然?还是不解?或许二者都有?
头颅们还在翻飞,它们不安的嘶吼让人心烦意乱。怪影歪头,它的五官愈发明晰,以至于让人几乎可以读出其上写着的情绪:
它也在人头的嘶吼与云雾的淤积中积蓄着烦乱,甚至比龚耀烦恼的更快。虚幻的眉头皱起,头颅在脖子上360度旋转,又上下狂乱的摆动。
终于,它的头猛然静止,接着无声的低喝了一声。
云雾缭绕的头颅蜂巢便崩塌了。
纯白之中,是猩红的血肉喷泉喷薄而出。头颅们只是在四散奔逃,便在拥挤中有了被引擎中活塞所挤压一样的悲惨。
雨淅淅沥沥落下,落在怪影身上,打湿了它的鲜艳衣裳。似乎是为了周遭终于安静下来而感到开心,龚耀觉得它居然在笑。
居然在那模糊中透露着些许森森的慈祥。
啪,啪,啪。
雨滴低落,将残存的浓雾狠狠摁进大地的缝隙。龚耀依旧被倒悬提起,却是下意识的鼓起了掌。
或许它有神志,可以交流。它会为了安静而开心,会不会也因为自己的夸赞心情愉悦?
怪影真的看起来开心异常,甚至想要挥舞几乎垂地的双手。
却它终于想起了还拿着某样异物。
龚耀又被提高了一点,他倒悬的脸与怪影的眼眶几乎平齐。
然后,龚耀便目睹了如同过山车般汹涌变化的情绪。
怪影如同深渊的眼眶中映着龚耀的脸,先是疑惑,接着便迅速蜕变为潮水般的震惊与愤怒。愤怒如同烛火摇曳,却又迅速混入了一抹诡异的狂喜。
为毛皮濡湿包覆的触感漫向全身,舒适与危机并存的直觉让龚耀的大脑都趋于麻木。与怪影的狂喜不同,他脸上甚至没有一丝表情。
他面无表情的给了怪影一巴掌。
怪影一愣,其头颅歪了一歪。龚耀手心中是那枚有树枝雕刻的指环,指环之前磕掉了手上的一点,这次没入了怪影的太阳穴。
并卡在了里面。
龚耀叹气,他本想用指环去敲怪影的指头的。但这样动作会很大,根本没有机会。
怪影张了张嘴,似乎因为不可置信而想放声大笑。龚耀咧嘴,却拿起了刚刚坠落时在树冠中乱抓抓到的东西。
是森口桃枝的小瓶子,居然是纯粹的塑料材质。不像什么树神社时代相传的宝物,倒更像摆在路边的农药瓶。
将其打开,里面还有一点残存的墨汁。墨汁曾被森口桃枝绘出了汉字的符咒,龚耀当然不会,却同样有使用的方法。
方法就是将瓶子套在自己格洛克的枪口上,然后瞄准,扣动扳机,就这样而已。
像玩笑一般。
只是,子弹终究没有发射出去。黏腻毛皮带来的舒适压倒了身体本能的反抗。温暖席卷全身,麻痹了手指和思想。
格洛克脱手。龚耀的双臂都无力的垂下。温暖之中,连每滴雨水都像柔软的羽毛,将他淹没至羽绒的被子中。
“嗡”。
“嗡嗡”。
安眠,龚耀想要安眠,在怪影的愤怒,狂喜与嘲弄中安眠。但,什么声音一直在响动,在阻止自己的舒适?
他烦躁的睁眼,却骤然间惊起了一身的冷汗。
一个火球,一个如同陨石般的火球贴地冲来!“嗡嗡”响动是自己车子引擎咆哮的声响。火焰当中,有轮胎被引燃的橡胶臭味以及汽油的味道。
冲过来的是自己被点燃的车子!
怪影愣住,眼神当中变换莫名。汽油与橡胶一起燃烧的温度可以融化钢铁,可以轻易将活人煮熟。
所以,森口桃枝不可能在那车上。燃烧的车子威力纵然巨大,却也只能横冲直撞而已。
怪影提着龚耀,往旁边走了一步。仅仅一步,便离开了车子可能的轨迹。
但接着,又是一道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
雨幕落下,近似瓢泼。赶走了所有的雾,让校舍的真容总算显露。森口桃枝坐在另一辆随手撬开的车里,擦着满是汽油味道的嘴唇,看清了不远处的目标。
她远远的对龚耀笑了一下:“你一定要相信树神社是奇迹的神社呀。”
然后,森口桃枝猛的轰下油门踏板,冲着怪影直冲而去。怪影回头,便在下一秒便被车子撞的稍微失去了平衡。
只是让怪影往旁边歪了一步而已。
森口桃枝飞驰而来的车子被怪影直接撞停,车尾甚至夸张的往上被弹起了一点。冲击的力量完全被怪影吸收,被它抓着的龚耀甚至没感觉他自己的身体有什么震荡,只是看见车子当中的树巫女被弹出的安全气囊拍了一脸。
森口桃枝的鼻子整个都因为撞击发酸,但她却在笑。
她之前想,既然子弹的冲击能让怪影失去平衡,那没道理车的冲撞不能。森口桃枝也不需要这车子冲撞的效果有多好,只要能把它撞回燃烧的车的轨迹上就够了。
笑着,她褪下了自己那枚被火焰烧过的指环,往车窗外向龚耀扔去。
龚耀接住,腰腹用力,曲起身体,用指环向尚且发愣的怪影的手指那里挥去。手指那里曾被另一枚指环砸出一个缺口,到现在还没复原。
这次,另一枚指环又是一下。伤害同样变小了许多,却终于让它的手指松开了。
龚耀落下,连滚带爬的起身。森口桃枝抓了他一把,把他拉到汽车引擎箱后。
然后,原本属于龚耀的,那燃烧的车子便与怪影直直相撞!
轰!宛如撞在不可撼动的墙面,燃烧的车子整个变形。更多的汽油无可阻挡的泄漏而出。森口桃枝跳下车子,与龚耀并行逃跑!
爆炸顷刻之间之间发生。火焰核心处的钢铁在零点几秒中便化为铁水。大雨倾盆落下,却根本无法浇熄因为汽油燃烧而出现的火灾。
跑出数十米,两人才停步,面面相觑,又一起回头。
燃烧的残骸下,哪个怪影终于倒下,其身姿也跟着铁水一起融化。可它的头颅却完好无损,连带着镶嵌在其太阳穴中的指环反射着火焰的耀光,熠熠生辉。
又是火焰?
似乎有所想法,龚耀左右看了看,拍了下森口桃枝的头:“等我一分钟。”起身,往燃烧的残骸那里去。
他先捡回了那个小瓶子,又拿起对讲机:“斋藤,看了这么久,你该相信我刚刚不是在开玩笑了吧?”
沙沙。
对讲机中沉默一阵,才传回斋藤默默的应答声。
“嗯。”
“嗨,这种事情。怪异?神社?我之前都不清楚,想来是日岛的某些人物拼命隐瞒的事情。我倒还好,斋藤桑,你呢?”
斋藤在对讲机那边沉默一阵:“我,斋藤利三,今后会为了耀君你而死。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我的女儿牵扯进这种事情里……”
“我答应你,还有,我不需要你为了我而死,只需要个得力的搭档,”龚耀走到怪影面前,蹲下:“对了斋藤桑,你枪法怎么样?”
“……用手枪的话,我可以保证30米内弹无虚发。”
“好,来射击这个小瓶子。”
他将瓶子放在怪影的太阳穴前,那被深深镶嵌进指环的位置处。
砰!
瓶子正中出现了一个空洞,子弹携带着残存的墨渍将指环钉进了怪影头颅的更深处。
龚耀冲着不远处,将女儿护在身后的男人挥了挥手。
暴雨倾盆,浇熄了火海。
天空当中,直升机落下。辉一郎从中跳下,地面拿着突击步枪的特警坐着装甲车冲进校园。
怪影和它的寿衣在飘零消散。龚耀低头,把自其太阳穴中掉落的指环又重新捡起。
森口桃枝耸肩,招手,示意龚耀过来。
……
他们并排前行,终于走到学校出口。
森口桃枝捏了捏鼻子:“你哥哥身上全是蛇的味道,真臭。”
龚耀点头:“蛇神社吗?你树神社偏向生命,那蛇神社又偏向什么?”
“哼,先把指环还我。”
“告诉我吧,又不耽误事。”
森口桃枝眯眼,龚耀回以对视,片刻之后,却是后者顿了一下:“好吧好吧,先还你。来,手伸出来。”
龚耀在兜里摸了摸,那枚完好无损的是自己的,至于有火烧纹触感的便一定是她的。
“噗,”桃枝依言伸出左手:“对了,我提案你考虑好了吗?”
“什么?哦,和你树神社合作?”
“我跟你讲,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她右手擦擦嘴角:“你是宫城家老二,至于蛇神社,又只有一个巫女。无论怎样都是你哥的,绝对不会轮到你。和我树神社合作怎么想都是你最好的选择……”
龚耀眼神有些古怪:“怎么听着你们巫女都是用来和亲,打包附赠的……那我得考虑考虑。”
“随便你。”森口桃枝翻了下白眼。
指环被缓缓推进她的指节。桃枝沉默了几秒,继续:“喂,不管你选不选树神社,一定要记住,被怪异盯上一次,就会有二三四五六次。你必须一直保持警惕,这是忠告,因为怪异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过来。”
“嗯。”
指环到位,森口桃枝的手还在龚耀手心里。现场已经得到初步封锁,辉一郎似乎发现了这边的景象,吩咐手下准备给他们两人遮雨的伞。
森口桃枝仍是嫌弃的往辉一郎那边看了看,却是贴近了龚耀的耳朵:“对了,你不是想问蛇神社偏向什么,又为什么和我树神社敌对吗?”
“我没想问后一个问题……”
“因为,生命是奇迹,同时也是新生与凋零。但蛇神社不同,他们……”
砰。
龚耀愣住。
面前女孩的音容戛然而止。
一道漆黑的泥头车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这样擦着他的鼻尖行驶而过。
咔嚓咔嚓咔嚓。
女孩的骨肉在撕裂。血管在爆开。
刚刚还在发着牢骚的树巫女就这样被潦草的涂抹在了沥青地面上。
肝脑涂地。
龚耀低头,那只刚刚被他戴上指环的手还在他的手心中,触感还是那么柔软,还带着一点女孩温热的体温。
胃里瞬间翻涌,龚耀猛然捂着肚子弯腰,扔掉那只手,呕吐的秽物混在了清澈的血液中。
柔柔的断落地,其手指还在肌肉的牵引下本能的收缩,才戴好的指环又一次脱落。叮铃叮铃,滚向远方。滚到了给他们拿伞的人的脚下。
是斋藤,还带着他的女儿斋藤丽香。丽香仍然用头发遮着脸,视线却被使唤吸引而去。
指环滚到丽香脚下,她弯下了腰。
而龚耀却记起了他对斋藤的承诺,又记起森口桃枝的提醒。拼命从干呕而被胃酸灼烧的喉咙中嘶吼:“……不,别捡!”
可惜声音太过模糊。
金灿灿的指环被握在了丽香的手中。
校舍愈发暗沉,特警的呼喊似乎被拉的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