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谁家公子

天下共分十州,蜀州地处西南,人杰地灵,楚军攻打了九个月才啃下这根硬骨头,到最后,若不是有狄其野神兵天降,还险些功亏一篑。

蜀州春日多晴好,就是天黑得早。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残阳落日,晚霞瑰丽,姜扬和顾烈在军帐间随意走走。

他二人习惯如此,即可观察关心普通将士,也方便谈一些悬而未决的事情。

这年姜扬三十三,比顾烈大五岁。

夷九族后,残余的楚王家臣流离逃命,隐匿四方,顾烈亦然。

直到顾烈十七岁时,姜扬被派到他身边,是家臣中最早与顾烈相识的。

他待顾烈有如兄长,是顾烈最亲近的家臣。

姜扬正劝说顾烈不可怠慢狄其野,他说起话来总是很语重心长的模样,多少年不曾改变。

但此时姜扬毕竟没老,还是个爱美男子,手里拿着他那柄不知哪家姑娘送的羽扇装模作样地摇。这扇子是用绿孔雀珍奇华丽的尾羽织就,在昏黄暮色中都隐见其辉,配上他儒雅文士的外表,端的是风流倜傥。

只可惜节气不大对,哪有正经人惊蛰天打扇子。

顾烈想起他半百之后那副严正慈祥的面貌,颇觉命运奇诡。

他们前方就走回了帅帐,帅帐外的守值近卫正在交接轮岗。帅帐侧边新移来一顶略小的帐子,有杂兵站在帐子门口,对隔壁帅帐外的近卫再三顾盼,似是想要求助。

姜扬本想把狄其野揽到他帐子去,反正他们不日就回荆州大营,挤一挤也没什么。而且姜扬心思缜密,他一是有心把人带在身边探清底细,二是想在初见就闹了误会的主公和狄其野之间做个缓冲,免得大楚失去良将。

但他还没开口,顾烈就命近卫新移一顶帐子到自己帐边给狄其野住,显然是要亲自带着。

世人推崇主公知人善用,然而军中大将更佩服主公的是他“奖惩分明,一视同仁”。

姜扬从不曾见主公对谁像狄其野这样,才一见面就处处都透着奇怪。也许正因为狄其野是个奇才,主公才待他如此不同?

姜扬看到这帐子,又操心起来,再次对顾烈语重心长:“主公,你得把人留住。此子绝非池中物!”

顾烈微一颔首,答了知道。说着二人已经走到了杂兵不远处,顾烈用眼神止住了欲上前的近卫,下巴往那杂兵处一点。

姜扬明白再多说就惹嫌了,顺着主公的意思,对那杂兵黑着脸问:“守帐门还东张西望,像什么样子?你是哪个将军手下?”

杂兵,是楚军中负责将军身边的大小杂务的兵种,属于各将军的直系兵。大多招的是各将军信得过的族人乡亲。

狄其野孤身来投,自然没有杂兵跟随,大概是顾烈近卫从哪借来的。

那杂兵一愣,哭丧着脸回道:“主公,姜将军,小的是敖将军手下,被主公近卫借来招待狄先生,这,狄先生要小的找个使唤婢女来,可主公有令不得扰民,小的去哪儿给他找姑娘?”

这话一出,顾烈当时就沉了脸,姜扬也皱起眉,但二人缘由不同。

姜扬与狄其野不过一战之缘,不免怀疑狄其野是否是因为自小缺少爹娘管教而品行有亏。

而顾烈则想起了从此时一直延续到狄其野死前的风流名声。

狄其野这风流名声和谋反名声一样蹊跷,似乎都有捕风捉影,要说证据确凿,那却并没有。

尤其狄其野一生无妻无子,府中下人在他死后也受过严讯,各个都给狄将军喊冤。

所谓空穴来风。狄其野这风流名声,最开始就是从一入兵营就要婢女开始传的。

姜扬刚才才在主公面前再三力保狄其野,这下面子里子都挂不住,焦急道:“主公,我进去问问。”

“不必。”

顾烈看向那杂兵,亲口问:“他原话如何?”

那杂兵还是那副哭丧模样,好似十足委屈,他张口就要答,顾烈对上他眼神,沉声警告:“原话。”

被主公那双漆黑的眸子一扫,那杂兵顿时不敢再张情做面,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说。”

杂兵两股战战,抖声答:“回主公,狄先生要水沐浴,小的被叫进去时,他就穿着里衣,披着发,原话、原话是‘给我找个人来帮把手’。”

顾烈侧过头对姜扬轻声不悦道:“敖戈还是不擅管人?”

地上砰砰作响,是那杂兵在连连磕头,边磕边喊是自己糊涂想错了、不关敖将军的事。

姜扬一额头冷汗:“我去查。”

“去吧。”

顾烈摆手,抬脚就往帐子里走。

这下姜扬想拦都不好拦,只得期望狄其野机灵一点,千万别再惹顾烈生气。

狄其野左等没人来,右等没人来,只得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揩干了长发,坐在铜镜前,妄图自己把头发束起来,但直到他两手酸痛,颈后都出了汗,还是不行,不是没束全掉出了头发,就是束歪了,咬着牙一次次重来。

帐外有人喊闹,狄其野绕头发绕得烦,正起身打算出去看看是什么事,有个人掀了账布就进来了。

狄其野飞快地握住手边的刀,乌黑长发又散了,滑落白衣。

“谁!”

帐子里有烛火,那人越走越近,是顾烈。

顾烈身长八尺有余,自小习武,练出英武身材。他眸色发色都极黑,浓于夜色,肤色是纯正楚人特色的白肤。五官深邃,一双眼尾微翘桃花眼,高挺鼻梁,唇不薄不厚。

虽然相貌英俊,顾烈身上自有沙场拼杀出的霸气,搏有杀神名头,任谁都不会觉得他文弱。

顾烈已经脱去黑甲,身上是一身蜀锦青衣,未带刀兵,面对狄其野的持刀问话,连眉毛都没动一根,也没回话。

狄其野见是他,转手把刀扔到一边:“是你啊。”

顾烈扬眉。

是我就不必防备?刚来就连“主公”都不喊,胆子忒大。

顾烈久为肤色所扰,羡慕众将能晒出一身铜皮,前世唯有一个狄其野比他还白,从此摆脱了楚军最白之人这种不霸气的名头。此时一见,果然是白。

狄其野的衣物是近卫赶着送来的,不十分合身。他眉宇间一直带着磨不去的潇洒意气,原本就不大像是武者,这件里衣还有些大,被他松松一系,更显年纪小,其实也有二十一岁,看着总觉得才十八_九。

狄其野比顾烈矮不到一寸,几乎一般高,剑眉星目,目似点漆,唇角天然带着分笑意,坐在那儿像个世家公子。

这个世家公子还娇生惯养得不会梳头。

顾烈对着披头散发的狄其野慢慢问:“我听外面的杂兵说,你要找人帮把手?”

狄其野闻言,即刻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

那杂兵怎么都不可能不认识顾烈,怎么会这么不知轻重,把楚军主公拉进来给他帮把手?

他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也许实在是被头发弄得筋疲力竭,居然想不出该怎么答,愣着看顾烈。

顾烈两辈子头一回看他这副模样。

狄将军,铁甲动帝王,三战惊天下,功高盖主的定国侯,什么时候不是风流潇洒,什么时候不是运筹帷幄,哪里有这种呆愣愣的时候。

顾烈拿起那柄木梳来,把狄其野一头乌黑长发仔细梳进左手掌中:“你仔细看,学着。”

八岁后为躲追兵,顾烈跟着大人四处隐匿行踪,流落乡野,久而久之,该学的都学会了。倒是狄其野这个自称乡野小民的,居然不会梳头。

他放慢动作,轻松将长发梳齐,用台上上灰蓝布带束成一个紧紧的发髻,然后又将它散开,把木梳交给狄其野:“你来。”

狄其野接过木梳,认真地梳了一次、两次、三次……

旁观全程的顾烈匪夷所思:“你能用散兵打退蜀州豪强,天纵英才,怎么会学不会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