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慢拳
“怎么回事?”徐卿走了过去,但见翻过走廊,来到道观里的一片空地,十来个师弟师妹们里里外外围成一团,掩映着中央的事物,叽叽喳喳地说着些什么。
他们的神态、言语,让三人想到了皇都闹市街头,围拢着卖艺人看过去时的行人,都是这一副模样。
可是这清泉道观之中,哪有什么卖艺人了?
“嘿,这小子原来是我们的小师弟啊……”
“可是我没有在他身上感觉到内力啊?”
“你可不知道吧,师傅说过,这位小师弟天生残缺,练不成内力的,只能练一些外家功夫……”
“外家功夫也得是刚猛无比的,怎么他这样又软绵绵,又慢腾腾的,算什么外家?”
“他一辈子估摸就在这里种地务农,未必要出去打生打死,也算自得其乐,要什么武功呢?”
“我怎么看他有点目中无人的样子,真让人讨厌!”
“啊,张师兄好!”
忽然间,一个少年发现了张明珏三人,立马尊崇无比地问候一声。
他的这个声音,像是风吹水面一般,一阵涟漪似的传播出去。
周围的师妹师弟都回过头来,对张明珏齐声问候。
这就足见张明珏的威望,他们的态度完全不是尊崇了,甚至是有些敬畏。
张明珏问道,“你们围在这里,是怎么回事?”
“看小师弟练功呢。”
人们连忙让开,却见中央的空地上,站着的是李照。
李照已换了一身道袍,现在目不斜视,做了一个架势,动作又松又软,全无力道,而且只维持这个架势,便定在原地半天不动,好像成了个木头人一般。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微微一动。
手足腿肩胸腹背,几个部位一起朝着某个位置动了一下,然后又再度定住,十分地同步,但老实说并没有什么玄妙的地方。
这样的一动,让人很是怀疑是不是在敷衍。
偏偏他做得非常认真,神情平静,并没有对周围的许多注视有一丝一毫的在意。
这些人的目光,对他而言,简直连拂面的春风都不如。
李照就这么一定再一动,一动再一定,循着某种既缓慢、又悠长的节奏,打了一套拳法。
而练习这一套拳法的时候,李照的呼吸节奏也一般缓慢悠长。
他往往是一口气吞下去,喉咙鼓动起伏、胸腔开合伸展、腹部饱满平坦……如此种种过程,全部暴露在别人的眼下。
李照整个人都好像活在一个被拉长了的时空里,他人一两个呼吸间做的事情,他就需要十个、二十个、三十个呼吸来做。
“这也算武功?”
张萱忍不住摇了摇头。
她的武功在同龄人中属于翘楚,此时一眼看了过去,就发现李照这些架势动作,别说这么一顿一卡的,就算是顺畅起来,其实也没有半点实战能力。
其实在修行内力的人眼中,很多动作都不必真的遵循人体结构。
有些理论上来说十分巧妙的动作,会因为关节、肌肉、骨骼等等先天的限制,难以发力。
对于外家高手而言,这种招式是彻头彻尾的“废招”。
不过对拥有内力的人来说,却可以自如将其运用,达到“化腐朽为神奇”的效果。
因为内力会补足那些关节、肌肉、骨骼所不能发力的部位,能够兼顾招式的可能性和力量的完备性。让一个四肢瘦弱的人,发出十倍于肌肉的力量。
满足了发力要求,那么就真是无处不能打了。
江湖上有许多奇特玄妙的武功,都需要内力心意合一,要不然威力十不存一,就是这个道理。因为这些招式单纯用肌肉力量用出来,就是反人类、反体系,难以发力的。
可是李照连内力都没有,即使有也十分微弱,根本不可能做到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方式。
这一套拳法打出来,绝对是连只鹅也杀不死的。
张萱看向旁边沉吟着的张明珏,“师兄,他这样子是?”
“估摸着是自觉练功无望,于是便由师叔传下了一套养生法吧?”张明珏没说话,徐卿反而抢过话茬,摇了摇脑袋,一副揣测人心、料事如神的模样,“你看他这个人,沉默寡言,行事孤僻,想来也是自小习武,但是限于天资一事无成,久而久之便自暴自弃,性格扭曲了。哎,这也算是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了。”
他还惦记着李照之前对自己的不敬呢。
张萱虽看不惯徐卿居高临下评价他人的模样,却也得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她再看向李照,只觉得这个少年一脸认真的模样,是一心向武,却沉浸在一个注定达到不了的梦境中,不可自拔。
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幽幽一叹。
徐卿的声音虽不大,但在这个小团体内,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一说话好几十只耳朵都听着。于是到了这一刻,众人一下子都“恍然大悟”,自觉已经了解了李照这个少年。
有些人对李照施加了怜悯的目光。
也有人觉得李照可笑无比。
还有人一时意动,想要阻止李照无意义的努力,让他放弃练武,下山找一个工作。
“不要说风凉话。”张明珏忽然开口了,“今日过来的目的已经达到,咱们不要在这里久待,免得惹人厌烦。接下来这段时间,大家若愿意留下的,跟我留在村里,继续说服师叔。若有不愿意的,由徐卿带领着回去吧。”
他说话很有分寸,知道有一些师弟师妹,平日里娇生惯养,跟着自己来到这里,也不过是一时激情,凑凑热闹而已。
激情退去之后,他们自己也不愿意留在这里了,但是更不好意思说出来。
所以张明珏提前说了出来。
他在来到这里之前,就提前给徐卿准备好了工作:带领着那些想要离开的师弟师妹们回去,免得他们一路上有什么危险。
徐卿虽然年轻,但是武功也不算弱,而最重要的是有些机灵,行事还算让张明珏放心。
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听了张明珏的话语,人们安静了下来,就这么离开了。
离开之前,张明珏深深看了一眼李照,却始终没有对李照的动作有任何评价。
而这一群不速之客离开之后,清泉观的院落总算安静下来,只剩下一个李照,身穿道袍,打着一套定格不动的拳法,时动时停,以常人数十倍的时间练习一套武功。
“你这套拳法,已经练到了很高的境界。在你八岁那年,你干活的时候,只是比常人慢一分,但到了现在,你已经比常人慢了数十倍。其实这一套拳法根本不是用来实战的,而是用来锻炼对力量的操控的,要在等倍拉长的时间内完成同样一套动作,并且所有的时间份额都安排恰当,没有半分失衡,让整个动作自然无比,其实远远比看上去要困难。一个不小心,你的动作就会变形扭曲,要么就是一部分快了,要么就是一部分慢了,像你这样完美地将其完成,不骄不躁,是很难的事情。”
忽然,旁边传来一个声音,“李照,你会不会觉得他们很可笑,太不识货了?”
原来是玉泉子。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院落旁的走廊,并且从话语可以听出,刚才从头到尾观察着这一幕。
李照没有回答他。
玉泉子并不愤怒,因为他知道李照一旦开始打这一套拳法,就会一心一意,不存在任何分神。不过自己的话,李照绝对是听进去了的,只是他现在没工夫回答罢了。
他背负双手,转过身子,“我去散会儿步,练完了功来找我。”
玉泉子离开了道观,来到山头远眺,又去看看花,踩踩草,花丛中有一只蝴蝶,他也去看上两眼,将其捉住,却在捉住之后,又将其放走。
回过头的时候,李照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面前。
玉泉子拍拍胸口,“吓我一跳。”
李照的头发一缕一缕,湿润无比地耷拉在脑门、脸颊,脸上身上满是汗水,衣服都湿哒哒的。光看这个样子,直让人疑心他是从山上往山下跑,再从山下往山上跑,来回至少跑了五六次,才有这种狼狈的模样。
不过玉泉子却知道,这不过是李照每天的日常,他的拳法都是这样消耗体力的,与盘腿冥想、损伤神思的搬运周天内功法是不一样的方向。
但是知道归知道,谁也受不了这种汗流浃背的样子。
即使没有闻到臭味,玉泉子也伸手遮住鼻子,一脸嫌弃,“你怎么不洗个澡?”
“你让我马上来找你,没来得及洗澡。”李照问,“有急事?”
“是那群人的来意,他们是玉阳子的徒弟,这你是知道的。”玉泉子叹了口气,“他们带来了个不太好听的消息,我需要跟你商量一下。”
接下来,玉泉子将自己和张明珏的对话,说了一番。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忍不住流露出了些许的哀伤和悲情。
这样一个曾经纵横江湖、风光体面的高手,现在却要被昔日敌手的徒弟所逼迫,这不能说不是一种悲哀。
说完之后,他又叹了口气,“哎,没想到我到了晚年,还要受这种侮辱。这个陈傲然啊,如此嚣张,也真不知道谁才能够制住他了。”
说话的时候,他偷偷看了一眼李照的神情。
“你把那本书交给他们吧。”李照说,“那几个人来到这个穷乡僻壤,不只是为了传达消息,也是为了拿到利益。你给了他们,他们就自然会帮你挡住敌人的,即使失败,也和你没关系了。”
玉泉子一挑眉,一撇嘴,“那这不是认怂了?”
李照点头,“那你去和他打吧。”
这句话让场面沉默了一会儿。
玉泉子忽然气急败坏起来,指着李照破口大骂,“二狗子,你就知道装傻充愣是吧?你师傅被人侮辱,这样的悲情哀伤,你一个弟子连个屁也不放,这算什么?你一身武功,不去震动天下,就等着在这地界儿虚度年华?”
李照说,“第一,我不是你弟子;第二,你也根本不算是悲情哀伤,你只不过是演技罢了,你才是装傻充愣的那个。”
玉泉子没好气地说,“我现在这么生气可不是演技。”
言下之意就是,刚才的悲情哀伤都是演技。
李照摇了摇头,“你真是……”
转身离开。
玉泉子连忙跟了上去,“说到底,你还是不准备出手?”
李照一边走,一边说,“以我对你近年的了解,你已经不会在意这种事情了,你只不过是想要激我出手,才做出这幅样子,可惜我根本不会同情你。”
“是是是,你最聪明了。”玉泉子阴阳怪气地说,“可惜空有小聪明,没有尊师重道的心啊……”
两个人都有武功在身,虽然在常规武林人士看来,是一个天生残缺,一个后天残缺,但也远比普通人走得要快。只几步路功夫,就又回到了清泉观门口。
李照忽然止步,转身。
他看着玉泉子,“你就这么想要让我离开?”
玉泉子回答道,“我只是想让你放光发热。”
李照不可置否地转过身子,又迈出几步,方向是厨房,“那好,我去放光发热了,烧水洗澡。”
玉泉子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对着李照的背影破口大骂,“呸,你这油盐不进的臭小子!”
站在原地许久,道士眼珠子转了转,有了个主意,“哦,这样做……”
另一边,回到黄泥巴村后,一合计,张明珏一行人散去大半,只剩下了张明珏张萱兄妹,以及三两个武功颇为不错,性子也算合适,愿意住在平民家中的弟子。
其余的人,跟着徐卿一路回到皇都,心里都盘算着到时候怎么跟认识的人吹牛打屁,消费这一笔跟着大师兄去见师叔的谈资。
次日一大早,这剩下的六个人便前来拜访玉泉子。
玉泉子见他们之前,特意熬夜不睡,双眼发胀通红,一副疲惫的模样,颓坐在蒲团上,语气也低落许多。
一见他,这些小辈都以为师叔彻夜难眠,梦回那些风起云涌的日子,心中肯定难受。
不过他们却不知道,面对侮辱的时候是无力还击才会难受,可玉泉子心中却知晓,自己手中绝非没有还击的手段——只是缺乏个恰如其分的方式,去将这手段激活罢了。
他现在满心思都是一句话:李照什么时候能打死对方。
哪有难受的功夫?
玉泉子沙哑着声音说,“哎,我怎么也没想到,杜长生麾下居然出了个陈傲然,拿多年前的赌约说事儿。他要挑战我,我是怎么也不是对手的,师侄们怎么看此事?”
张明珏小心翼翼地说,“其实自知道这件事情起,师傅就努力为师叔化解。但陈傲然软硬不吃,心中只有玄阴真法,而现在全江湖都看着此事,当年必定有个有目共睹的约定,师傅也不好强行插手……”
玉泉子点头道,“我知晓,我知晓,江湖规矩嘛……”
他的话越说越低沉,像是每一个字都带走一部分气息般。
张明珏又问,“虽说是江湖规矩,但师叔一身武功早已被废,不如就此避战,江湖人士想来也不会……”
“笑话!”玉泉子当场打断,怒气腾腾,“我什么身份,面对一个小辈的挑战也要退让避战?就算江湖中人不耻笑我,我自己也会耻笑自己,此法绝对不能应允!”
张明珏听完之后,还稍微等了一两个弹指的功夫,再把心跳放缓,语气平静,道出仿佛随口而出的一句话,“其实陈傲然所求的,也不过是《玄阴真法》,师叔只要推说是早把秘籍送给他人,也不算退让避战了。当然,如果这个人能够一定程度上代表师叔,为您出战,那么就再好不过了……”
玉泉子哦了一声,“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师傅想要接过这一战?”
张明珏脸色自然,“是弟子的主意,和师傅无关。”
“管他有没有关系,我是没办法做这个主了。”玉泉子叹了口气道,“你们或许不知道,其实我早在几年前,就把这秘籍传给了李照乖徒儿。现在这门武功,在他手中,和我无关啊。而我作为师傅,传授给弟子的秘籍,怎么好意思伸手拿回来呢?”
他说到这里,抬头很是诚恳地看了看众人,苦笑了一声,“要不然,你们去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他怎么样?”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张明珏从玉泉子的苦笑中,看出了一丝奇异的味道。
这个所谓的苦笑,怎么好像也不太那么苦。
反而……有点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