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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开是被逼来的。
家中阿父说了,若是不去道歉、公子政不消气,就不许他回家。
哭也哭了,闹也闹了,横竖见没用,他只能拉下脸,在家中老奴的陪伴下来到质子府。
“我来向孟隗夫人、公子政道歉。”
他敷衍地行礼开口:“之前多次闹事,是我不对。请夫人和公子原谅。”
瞎子都能看得出来,郭开来归来,可态度上仍有不忿,根本不是真心认错。
——他当然不是。
特别是郭开行礼之后,再一抬头,对上嬴政黑白分明的凤眸,不免心中一惊。
就是这双眼,郭开恨恨地想,每次他碰见嬴政,总是会被嬴政这双眼吓上一跳。
四岁的男孩宠辱不惊,既不上前讨好公子偃,也不会在他们面前露出恐惧。
就像是现在一样,他明明是来道歉的,嬴政不笑不闹,也不为难,只是用那双眼冷冷盯着他,其中不包含任何情绪。
有时候郭开觉得,嬴政看向他时的眼神,就像是在看刍狗胙肉。
臭小子。
郭开恨恨地想,就算以后不能明目张胆揍他了,他也得想办法找麻烦。
“既是来道歉,希望郭家郎君今后谨慎行事吧。”
嬴政不说话,孟隗夫人冷淡地点了点头,她转身出门,拿了两份米糕回来,送到郭开手上:“劳烦郭家郎君走一趟。”
可恶。
离开质子府时,郭开还是又怕又气:他一定要把丢掉的面子讨回来。
可恶可恶……这米糕也太香了!
郭开狠话在心底撂到一半,不免为手中的米糕吸引了注意力。阵阵米香透过布包不住传来,让他实在是难以集中精神。郭开掀开米糕,狠狠咬了一口。
真的好香!
米香清甜,果粒回甘,大口一咬,里面还有红豆打碎撵成的馅料,甚至,甚至还加了极其昂贵的饴糖!稻米、红豆和果粒一混合起来,哪怕饴糖分量很少,也已然是唇齿留香。
郭开三口并两口,把两大块米糕吃完,而后他陡然回过神。
这——
看孟隗夫人随手拿了两大块的态度,可见这东西在她眼里并不稀罕。
郭开震撼扭过头看向质子府。
不、不是说质子都吃不饱、穿不暖么?可嬴政平时吃的,竟然是这种好东西?!
而郭开因为两块米糕羡慕嫉妒恨的同时,嬴政也因为那两块米糕,瞬间不开心了。
他没吭声,但一双凤眼浮现出懊恼神色,脸颊也是气鼓鼓的。
赵维桢一低头,顿时乐了:“怎么,连两块米糕都不想给?”
嬴政板着小脸:“我喜欢吃。”
意思就是,连块米糕也不想给郭开。
“给还是要给的。”
赵维桢笑着劝道:“他招人嫌,自是不怕丢人,但我们不能丢了礼数。政公子要是喜欢,我回头再给你做,做一大篮子送过来,只给你吃。”
听到赵维桢这么说,嬴政才好受了点。
他眨了眨眼,紧绷的脸蛋缓和下来。
男孩伸出右手小拇指,认真开口:“拉钩。”
赵维桢不假思索伸手:“好。”
小拇指勾在一处后,为了证明双方并非玩笑,还要伸出拇指相抵,算作“盖章”才行。
“不过嘛,郭开如此挑衅滋事,在赵国,也不过道歉了事。”
拉钩结束,赵维桢眼珠一转,看向蒙毅。
“请问郎君。”她开口:“要是在秦国像郭开如此,欺凌秦国质子、聚众斗殴,又在酒肆碰瓷闹事,会怎么样?”
蒙毅一愣,随即紧张起来。
孟隗夫人来质子府不过一会儿的功夫,竟然问他两次。
不愧在稷下学宫帮忙教过书,比平日里教导指点他的先生还要严格。
“秦律规定,公子、庶民犯法,一律平等。聚众斗殴,则按情节严重,量刑不同。轻则笞刑警告,重则刖刑惩罚。”蒙毅疯狂在肚子里搜刮知识点:“像郭开这般,屡次犯法,鞭笞刑罚是少不了的。”
说完他小心翼翼看向赵维桢。
赵维桢满意点头。
呼!
蒙毅暗自长舒口气,同时又不免心有余悸:今后得好好复习才行,孟隗夫人这随时突击也太可怕了!
而对于赵维桢来说——
平时想要和嬴政提一提秦国的事情,她知道的也不太多。
如今蒙毅来了,可以随时问蒙毅,平时举起例子来真方便。
她完全不知道蒙毅如何提心吊胆,还巴巴的美呢。
“政公子听见了。”赵维桢美滋滋地感叹工具人好事,问道:“有何感想?”
“要是赵国也这样就好了。”
嬴政拧起眉头,凝重说道:“这样郭开就不会欺负我。”
赵维桢附和道:“没错,正因赵国没有这样,才没有秦国那般强大。”
“区区律法,就能让一国强大么?”
“律法规定的,可不止是禁止打架斗殴。”赵维桢解释:“上至宗族祭祀,下至流民收容,可谓方方面面都有明文规定。”
“对平民要求严苛了,他们就不敢犯事,只能老老实实种地,为国家提供粮食。
“而赏罚赏罚,有罚,也有赏。赏在战场上,谁取得了军功,谁就能封爵,这也明文写在秦律上。
“一面粮食有保证,一面打仗有奔头,秦人的衣食住行、理念观点,乃至家庭情况都为秦律所规定。你说,这样的国家,有谁敢犯事,有谁敢捣乱,又有谁敢拖后腿?它怎能不强大起来呢?”
说完,赵维桢往房间四周一瞥,瞥见屋子角落里随意搁置的玩具。
她把木头雕刻的战车玩具拿了起来,送到嬴政面前。
“这战车呀,就是秦国。”
赵维桢一边说着,一边又拿起一个木雕小心,放进车里。
“坐在上面的呢,就是秦王,以及秦王宗室。”她稍稍一动小车,车子就往前走起来:“在下面的呢,是秦国的贵族、官吏,以及平民。大家用尽全身的力气,在拼了命的推这辆战车前行。”
嬴政盯着自己的木头战车,歪了歪头。
“那要是人推不动了该怎么办?”他突然开口。
此话落地,嬴政愕然发现,室内一片沉静。
他说错话了么?
男孩茫然地看了看面色紧张的蒙毅,又看向赵维桢。
好在维桢夫人依旧是笑眯眯的模样。
“现在大家这不是推的好好的。”她说。
但在未来就不一定了。
秦至二世而亡,除却因为胡亥是个棒槌外,更是因为老百姓没力气继续推秦国这辆战车。
赵维桢可以说既惊讶,又欣慰。
年仅四岁的小嬴政能考虑到车有推不动的时候,那未来的秦始皇呢?
“我倒更”赵维桢趁机说:“战车战车,有战场,才有目标。若是今后六国都为秦打败,那战车也算是到终点。那之后,推车的人,又该去做什么?”
嬴政久久不语。
小男孩垂着头,却不是沮丧,而是陷入深深思索之中。
赵维桢也不着急,她耐心等嬴政考虑。
“我不知道。”
最终嬴政还是道出了赵维桢意料中的回应:“可是如蒙毅与夫人所言,眼下的秦律却是很有用。”
“如何有用?”
“在咸阳不会有郭开这样的人造次。”嬴政认真点头:“那一定是很好的地方。”
看来郭开这个例子举的非常恰当,赵维桢忍俊不禁,让嬴政一下子理解了秦法的优点。
“至于维桢夫人的问题。”
嬴政又道:“我不懂,我要更了解之后才能去想。”
赵维桢也没指望嬴政能给出答案。
“那政公子想出来后,要告诉我。”
“好。”
未曾料到,她随口一说,竟然换来了嬴政严肃的表情。
四岁的男孩,郑重其事地再次伸出右手小拇指:“我们拉钩。”
赵维桢:“……”
她微微瞪大眼,看向面前的嬴政。
见赵维桢不伸手,嬴政微微蹙眉,似是觉得她不相信自己,又把小拇指往前递了递。
“拉钩。”小嬴政允诺道:“我定会给夫人一个答案。”
赵维桢深深吸了口气。
她阖了阖眼,而后重新扬起笑容,伸出右手:“那好,咱们拉钩!”
…………
……
回到马车,赵维桢几乎是坐下的一瞬间就瘫在软垫旁。
车外的魏兴不禁打趣道:“夫人这是怎么了,质子府的天塌了不成?”
赵维桢喃喃:“天塌了都没这么可怕。”
魏兴:“啥?”
未来的秦始皇答应她,会考虑统一六国后秦法的弊端。
天啊。
哪怕仅仅是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过了一遍,赵维桢都觉得手脚发凉。
自己这算是改变历史走向了吗?
虽然历史走向可能在马具图纸寄出去的那一瞬间就发生了变化,但是……
这也就是在邯郸,在嬴政只有四岁的时候吧!若是在秦国,或者小嬴政年纪大一点,她可能会死的很惨。
赵维桢仔细回想一下刚才的场景,后知后觉的起了一身冷汗。
她爬起来,在车舆做好,随手就拿起旁边的帛书想擦一擦额头的冷——
等等。
帛书?
赵维桢翻开帛书,上面的字迹一瞧就出自吕不韦。
吕不韦的书信……哦!
蒙毅到来的时候,确实捎带了一封吕不韦的信。当时赵维桢觉得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了,就没在意。
她可不记得帛书丢在了马车上,一准是魏兴干的。
赵维桢终于得空,看了一眼吕不韦的家信。
果然如她所料,吕不韦洋洋洒洒一大通,还是那些酸了吧唧的抒情句式。赵维桢一目十行看到最后,才看到有用的信息。
[夫人性格爽利泼辣,不韦不担心夫人吃亏。但你一人在外,行事高调,旁人畏惧之时,也会忌惮。我等光明正大,却要提防小人手段。特别夫人在邯郸挂念之人人尽皆知,可要小心。]
赵维桢立刻明白了吕不韦的意思。
她在邯郸挂念之人……当然是原身的父亲赵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