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番外 李玠篇 三

该如何?他亦有些犹豫。

他身边是极其危险的,到时他自己抽身不得,还要将她拖入险境。可一旦她身份被察觉,这世上能护着她的也只有他一人了,更何况她父亲是为了他而死,他总该偿还些什么。

不知为何, 在听到这话时他倒是异常平静,事情发展似乎就该如此一般, “是阮蘅?”

如今回想, 她那双眼睛像极了宣平侯,他早已察觉,可不愿相信罢了。

都是命,他终究是躲不过的。

他抬眼,见青云着急忙慌地入了书房。

“王爷,属下有事禀告!”青云从怀中取出锦帛,“属下去蓉城时遇见余大夫了。”

“当年薛家灭门之时, 薛家长女并没有死, 被人救下来了。”

他执笔的手一颤, 落笔不稳,墨迹晕染了大片, 亦是见过大风浪的他在此刻也有些不镇定, “你说什么?”

余大夫?似乎有些熟悉,可他一时间又想不起究竟是谁了。

“就是曾经宣平侯府内的大夫,亦是侯夫人的师傅, 他这些年一直在蓉城,根本未离开过。属下还听他说——”

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王爷,王爷!”

莫说王爷了,青云在起初听闻时亦是震惊, 他继而道:“薛家长女没有死,当年她被阮家救下了。”

她眸中也有了些许小女儿家的娇羞,似嗔似娇,满眼的欢喜都要溢出来了,“皇上说日子定在八月初十,我去挑了几头饰面,可不知选什么,我来问问殿下,殿下喜欢什么样式的?”

他倒是头一次见成亲时新娘子的饰面还要来询过未婚夫婿的。他喜欢什么又有什么干系,左右不过是为了弥补薛家才娶的她,无情无爱,一切都不必过于在意。

“青云,改变计划。”

“啊?”青云微怔。

“你入宫一趟,告诉皇上。”此话落下,便是两人的命运翻天覆地,“阮蘅纠缠,本王被逼无奈,迫不得已之下娶她……你就照本王这般说,其余有关她身份之事除你我之外不许再让人知晓。”

京城最不缺茶余饭后消遣之人,献王要娶阮家二姑娘之事犹如插了翅膀一般飞遍全京城,可无一例外的是,众人对阮蘅嗤之以鼻,皆是冷嘲热讽,都道这婚事是她不知羞耻讨要来的,可这些人中亦免不得有眼红的,只觉得这种好事平白让阮蘅得了去。

可阮蘅依旧没心没肺,对此全然不在乎,时隔半月有余,她又站在了献王府外,只是这一回,没有人再拦着她。

她瘦了不少,许是那几日绝食的缘故,她的精气神比从前差了许多,眼窝更显深邃,倒是愈发有神,一见着他,便笑着迎了上来,“殿下。”

他娶她只是为了护着她,可也仅此而已。

与她的欢喜相比,他的神色几近淡漠,“阮蘅,如你所愿了?”

面前的小脸刹那间有些惨白,多了些许病态,可不过多时,她又恢复如初,“是啊,如我所愿了,但我庆幸这个人不是旁人,是我。”

“本王与阮二姑娘只是萍水相逢,阮二姑娘不必将心思都倾注在本王身上。”

阮蘅莞尔,“莫说殿下了,我也觉得有些奇怪,那日分明是初见,可不知为何却像是久别重逢,我像是认识了殿下许久一般,”她失笑,“或许上辈子我们真的认得呢。”

呵,上辈子,果真不谙世事的姑娘家都信这些,可没有人与她说过吗?手上沾着血腥之人罪孽深重,是没有轮回的。

阮蘅往身后张望了几眼,“阿娘说了,成亲前我们二人是不可见面的,可我忍不住想来见殿下一面,殿下全当今日我从未来过,可好?”

他不回应,她似乎也已习惯,便自顾接了话,“那我就当殿下应下了。”话落,她行了个礼,便上了阮家的马车,她掀开帷裳,笑着与他招手,“殿下,我走了。”

他别过脸,往府里走去,听得身后马车声渐远,“青云。”

“属下在。”

“待门外的探子将方才之事禀告太子后,将他杀了。”

“是。”青云往人群中追了上去。他一时也有些辨不清,方才王爷对阮二姑娘的淡漠究竟是本心,还是只因有太子的人在窥探,他不得已而为之。

……

喜宴一切从简,他本意只是不想琐碎缠身,可在外人看来,这无疑是昭告天下,他极其不待见新王妃。

可他没有解释,因为他越是疏离,她便越是委屈,如此她才安全。再等上一年半载,待事情告一段落后,到时他就告诉她一切,且带她回蓉城,那里才是她的归属。

喜宴之上鱼龙混杂,即便他让青云严加看守,可他还是没逃过一时疏忽。

他饮酒不多,只是眼角微染醉意,敬酒之时太子李嗣上前来,端着一杯酒,“今日是皇叔的花烛之喜,侄儿恭祝皇叔。皇叔自从来京城后,侄儿也未曾坐下与皇叔好好痛饮一番,未免有些可惜,不过好在有今日,侄儿也当得偿所愿了。”

李嗣将酒递了过来,“侄儿的这杯酒皇叔应当不会不接吧。”

酒里有什么他怎会不知,他什么也未说,缓缓接过。

而李嗣顺势又靠近了些,在众人还未察觉之时,一把抽出袖中的刀刺入他腹中,不作停留,李嗣将刀又拔出收回袖中,刀起刀落间只是一瞬间,脸上噙着笑意,面上依旧是乖顺净重的模样。

厅中宾客众多,目光又皆在他身上,若有异动定会被察觉。

他垂下手来,用宽大的衣袖遮住伤口,一声未吭,只是平静的面容有了一丝丝裂痕,好在今日身着喜服,不细瞧根本察觉不出。他忍着阵阵疼痛,轻笑一声,“这是太子给本王备下的贺礼?”

李嗣见自己得手,笑得有些肆意,倾身向前,只以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怎么,皇叔喜欢吗?皇叔福大命大的,定然会喜欢这礼吧,侄儿也听人提起,这新婚之宴是见不得血光的,侄儿瞧着没人送来,总觉得不是滋味,便亲手献上。”

“皇叔日后也该安分些了,别总与侄儿争,侄儿与父皇心中多少都有些不痛快呢。日后侄儿可没这么心软了,皇叔可莫要责怪侄儿今日没提醒皇叔。”他轻笑,而后提声道:“那侄儿便祝皇叔与皇婶百年好合、早生贵子,长命百岁……”

李嗣最后施以一笑,便端着酒又入了人群之中。

他低头看了眼已被浸染大半湿润的衣袖,嗤笑出声,为了出一口气,等他最疏于防备的这一日想必等了许久吧。他还得谢谢他,这一刀并未淬着毒。

他借不胜酒力回了内院包扎伤口,换了件他鲜少穿的绛紫色锦袍,入了主院,彼时阮蘅已坐在屋内等候了两个时辰,见她一直正襟危坐,想必也是为难她了。

“王爷。”屋内的婢子见他来都纷纷退了下去。

榻上之人将腰杆笔挺,手中的帕子已被她攥得起了褶子,他伸出手就要去触碰她的盖头。

可她却突然一顿,自己一把将盖头掀开,眼中满是忧虑,拉过他的手就要细看,“我闻到血腥味了,怎么了?可是你受伤了?”

他的手顿在空中,不知是气还是笑,这是属狗的,鼻子这般灵?方才他来时,就连青云都未察觉道,头一次他耐着性子回她,亦是第一回与她扯了谎,“是猪血。”

他眼见着面前的小人儿松一口气,拍了拍胸脯,“吓死我了,我以为你的血……呸呸呸,见血光是不吉利的,不说了不说了。”

他默默将手覆在自己伤口之处,第一次,他有些信了,亦有些后怕,他见惯了倒是无所谓,可她不成,他还要带她回蓉城,在那之前她得平平安安的。

这一晚,他并未留在主院,去了书房,而后几日亦是如此,为避免皇帝认出她来,他索性都不带她入宫。如此一来,府中又传起了些闲言碎语,可她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从不质问他为何如此。

他不会碰她,娶她只是权宜之计,日后她会有自己的人生,若身子清白,她也好再嫁人。

她入府后与从前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在只有二人之时,她会轻唤她一声“阿玠”。

他并不排斥,可这在他自己看来,又是妥协。

他如今才知她有多喜爱海棠,府里有一荒废的院子,她偏偏挑了那处,兴致好时便移栽些海棠来种。

“阿玠,阿玠!”

他在书房中坐着,远远便能听到她的声音,她手中攥着几根枯木枝,像献宝似的摆在他面前,“殿下你瞧,猜猜这是什么?”

他只瞥了一眼,便继而忙着自己的事。

阮蘅又将枯枝往他面前摆了摆,“这是海棠树枯枝诶,你猜我是在哪儿寻见的?就是在东侧的那个院子里,这就表明那院子原来也是种着海棠的,殿下可知这府邸的前主人是谁?”

若是不应她,她能自顾在他身旁说上好些时候的话,他敷衍着,“或许是前朝王爷。”

“是吗?”阮蘅似乎有些不信,“可这是西府海棠的枝干诶,那时就有人在京城种这个了吗?我府里那些都是谢大哥好一番周折才替谢三寻到的,谢三怕她养不活都给了我,别家谁还会种这个。”

他轻嗤一声,谢元睿好一番周折?他只开口向他讨要了声,费了什么心思?周折的是他的人不是吗?

“笑什么?”阮蘅哪能听不出他方才那一声中有些讽刺,“我说的不对吗?”

“出去。”他毫不留情地赶人,“本王还有要事。”

阮蘅看了看他,终究还是乖顺地点头,“我还有一事要与殿下说来着,入厅堂前的院子我觉得有些空,也想栽些海棠,可上头似乎生了什么不知名的野草,你若是同意,我便除了?”

他摆了摆手,示意她随意,只要她能安生待在府里不入太子与皇上视线之中,他便也随她去了。

可他总是低估了她。

翌日青云匆匆而来,面色极差,“王爷,娘娘将您重在前院的草药都拔了,种了海棠。”

饶是他脾气再好面色也难以维持,“府里这么多人,没有人与她说吗?”

这草药千金难求,那十几株也是他花了一年半载从各处寻来的,糟蹋了一时间还不知从何处去补足。

“娘娘说是您授意的,便也没有人再敢拦。”

他突然回想起昨日阮蘅说的那句话来:“入厅堂前的院子我觉得有些空,也想栽些海棠,可上头似乎生了什么不知名的野草,你若是同意,我便除了?”

呵,生了什么不知名的野草……

野草……

“救得活吗?”

青云摇了摇头。

他扶额,“就这样吧,此事别与她说了,她爱种花就让她种着吧。”

他最受不得她的一颗愧疚之心,到时她若是知晓自己做错了事,定要日日来“谢罪”,他受不起。

他不说,阮蘅便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每日种花的性质不减。

一时间,阮蘅种了满府邸的海棠花,那落偏院更甚,可海棠花开,她一次也没瞧见。

……

不得不说,自她入府后,沉寂的府邸有了些许生气,他总不时能听见她的笑意,就连府里的小厮与婢子有时也会打趣一二句。

这日一早,他还未踏出屋门,便先听到了她在院中的声音:

“挂高点,高点,还有这个,摆在这儿。”

“你这个色不好看,太艳俗了,去换了。”

“这灯笼这么小,挂在府外,是生怕旁人瞧见吗?东街第三间铺子有卖,你重新去买两盏来,买最大的那一对。”

……

她似乎从来不知疲倦,天刚蒙蒙亮府里便被她张罗着。

他环顾四周,见府中各亭台楼阁皆挂着红灯笼,在清冷的府邸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又要做什么?”

青云解释道:“王爷忘了?今日是八月十五仲秋,娘娘一早就打点着府里人准备呢,说是要热热闹闹过一回。”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青云脸上也难掩温和的笑意。

他收回目光,对此并不在意,他从不过这种日子,他自小都是孤身一人,没有家,更谈不上团圆不团圆的。

他转身之际还是被阮蘅瞧见了,她兴冲冲跑了过来,“殿下,殿下!今日是仲秋,夜里会有灯会,全京城的人都会出来赏灯赏月、放河灯,可热闹了,我们一同去游街可好?这是你来京城过的第一个仲秋,你从前定是未见过京城仲秋的繁盛之景,今日可大饱眼福。”

“不必。”他神色淡淡,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致,“你自己去玩吧,让青云跟着你。”

“不成!”阮蘅上前拉住他的衣袖,“仲秋是团圆夜,理应一家人一起过,这样日后才能团团圆圆。从前我都是在阮家过的,如今入了献王府,与殿下是一家人了,自然是要与殿下一同才是。”

她眸中真切,他拼命想要捕捉一丝蛛丝马迹,哪怕她有一分违心也是好的,可他不知是庆幸还是失望,她满眼装着他,并无假意。

她说,她与他是一家人……

此刻他却觉得她的笑意刺眼极了,薛家因他满门抄斩,她被蒙在鼓中,却还一心一意待他好,若她有朝一日知晓真相会如何?会恨极他了吧。

可他又能如何,恨就恨了,这本就是他的错,他慢慢弥补就是。

“好。”

“什么?”阮蘅一愣,一时没明白他这声“好”究竟是何意。

他只瞥了她一眼,淡声道:“夜里凉,多穿些。”

顷刻间,她满眼笑意都要溢出来了,“好!”

她亦明白了那声“好”从何而来:

“我们一同去游街可好?”

“好。”

七月末, 暑气还剩些许余热,他坐在书房, 手中正捻着厨房刚备好的茯苓糕。

“是。”

……

“正是。”青云颔首, “属下怕出了岔子,又打探了几日,确是如此,阮家夫人聂氏正是蓉城人,侯夫人生前与其甚是交好,薛家出事后,阮家便举家迁往京城,京城人士自然以为阮家带回来的孩子是聂夫人所生,可蓉城的老人们说,当年根本就没有瞧见聂夫人有孕,他们只当如今的阮二姑娘是在京城诞下的,蓉城与京城的人都未查验过此事,一来二去,时日长了,便更无从查起了。王爷,我们该如何?京城是个是非之地,若是皇上知晓了薛家长女还活着,断然不会放过她,不会放过阮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