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你做什么哪!...〕

月下满湖的连江水, 无声无息满涨,漫过一片生满茵草的低矮野岸。起自湖心深处的湿暖夜风掠过湖面,攀上山麓, 吹进庭院,穿过摇曳的繁枝, 涌入一扇月窗,直扑殿深之处, 卷得一道锦帐狂舞,露出了帘后的朦胧一角。一张雕牙阔榻,人影交缠起伏, 云翻雨势, 水声幽咽。

束慎徽紧咬牙,展开他那一双能拉满铁弓的坚臂, 紧紧地箍住她, 化身为悍猛的战士, 纵马驰骋,撞阵冲军。

她是他红了眼要征服攻取的阵地,她也是他甘心情愿臣服膜拜的将军。他恨不能将她一寸寸揉碎掰开, 拆吃入腹,以惩罚她的无情和冷酷, 他却又只想竭尽全力地讨好她,侍奉她,纵然卑微也是不顾, 只为换取她对他的几分垂怜。

他们相互冷落对方已是长达月余, 今夜得以再次亲密无间, 那种极度满足的酣畅淋漓之感,前所未有, 甚至远胜他们此前在文林阁里度过的那一夜。结束后,束慎徽满身的热汗,只觉胸腔里的心跳得如若催战的疾鼓,他却还是搂着她,片刻也不愿撒手。

喘息稍稍平定,他睁开他那一双还发着红的眼,转脸,看向身旁的人,伸臂将她搂得更近,令她的身子再次和他紧紧相贴。

“阿元……阿元……兕兕……兕兕……”

姜含元听到他在她耳边胡乱地叫她,一边亲吻她,一边含含糊糊地和她说起了话,“昨夜我看见起火的时候,我担心极了。是真的……我怕你出事……”

她正闭着眼。身子因尚未散尽的余韵还全然松软着,又体味起了男子唇舌温柔游移在她肌肤上的感觉。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听到了,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

那时她正攀坐在古塔的塔尖之上,当那火光映入眼帘,她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他怎么样了。固然以他的身份,她相信他身边的人一定会在第一时间保护他的周全,但她依然控制不住她的担心。她恨不能插翅飞回。她沿着塔梯奔下,恨它窄小而盘旋,耽误了她的步足,等不及一层层地走到塔底,她就从塔窗中直接跃了下去。当她终于赶回,获悉他没事,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又得知他去火场找她。

姜含元的眼前浮现出了昨夜的那一幕:他听到了她的呼唤之声,猛地转头,在火光里,遥遥和她四目相望。他向她奔来,用勒痛她的力量,将她抱住了,却又始终一言不发。

他不会知道的,那样一个无声的粗暴的短暂拥抱,反而胜过了世上所有的言语,竟然直击人心,令那一颗想要断情绝爱的心,也开始为之动摇。

姜含元感到他又将自己翻转,令她趴卧在枕上。她还懒洋洋的不想动弹,便任他折腾。

男子不再像方才那样索求得急促而猛烈。他变成了一个耐心的富有手段的猎手,慢慢地拈弄撩拨,享受这当中的乐趣。他压住她的背,亲咬她的耳垂,在她耳边吹风,低声抱怨起了樊敬,“……我是当真没想到他会这么早就来……我本还盼他在路上走岔道,最好一直都不要来。我料他是无家无室之人,否则怎会如此拆人,问刘向,果然如此……”

姜含元面颊压在枕上,被他这带了几分无赖的话勾得唇角微微翘了一翘。

对她极好的樊叔啊……只道她是被迫入的长安,以为她一心想要早日回去,这才不辞辛劳提早赶来接她。他却不知,他口中的小女君的心,再也做不到当初的坚硬如铁。

事情脱出了她的计划。从昨夜火场里的他的那个拥抱开始,到樊叔的从天而降,再到太妃那叫她也有几分猝不及防的安排,她看起来依旧稳稳当当,仿佛什么都没改变,然而在她的心里,有东西已挣脱出了禁锢,从那禁锢开裂的缝隙间,悄悄地爬了出来。

她做不回从前那个无情无欲的姜含元了。

他仿佛对她的沉默感到不满。唇离开了她的耳,亲吻起先继续绵绵密密地落在她的颈和肩背之上,忽然张嘴,冷不防,牙齿咬住了她的肩。她感到又痛又痒,忍不住缩了缩肩,抬臂推他。他用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不允她的反抗,继续用齿啮着她的肩骨。

姜含元终于忍不住了。

“你做什么哪!”她叱了他一声。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松齿,胸膛从她汗湿的后背一下滑溜了上去,再次和她并头,附唇在她耳边,开始央求:“兕兕,兕兕,我想你对我好,我不想你离开,我盼着接你的人一直都不要来。你明早不要走,你在这里再陪我些天,等我的那些人到了扬州,你再回去,好不好……”

姜含元慢慢地睁眸,转脸看他。他霸占似的还趴在她的背上,微微歪头,用下巴支着她肩,双目一眨不眨,凝望着她。

月光淡淡,夜影朦胧。她听着耳边的央求声,看着这张和她亲密无间的男子的脸,只感到自己的心像是溺了水,不停地溺水,再也无法自拔。

“你不信吗?我心里当真有你。我从没有对别的女子这般上心过。”

他将他的脸朝她伸来,用他汗湿的额抵着她也潮热的额,温柔地轻轻蹭碰起她,向她表白着他的心。

姜含元信了他。在他今夜安静地站在门槛之外,用那样一种隐忍而急切的语气对她说,他想明白了,他的心里有了她的时候,她就信了。

甚至,都不用他开口。就在昨夜,他从火场里奔向她,将她紧紧拥住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感觉到了他为她而砰砰搏动的剧烈的心跳。

哪怕他曾喜欢过别的女子,想过娶别的女子为妻,那又怎样?无关紧要。

也是在那一刻,姜含元忽然心灵大悟。她知道,今夜她到底是在等什么,又到底几次误听了外面清风穿院的窸窣之声。

她是在等他的脚步声,在等他来,让她再留几天。

只要他开了口,她不会不答应他的。她的心灵总是在严厉地提醒她,告诉她,这个曾入了她少时梦景的男子,是不可能真正属于她和她走到最后的。心灵敦促她,让她照着既定的目标,坚定前行,继续做一个驰骋沙场的以驱杀敌人为目的的将军。然而她的脚步却变得迟缓,徘徊,背叛着她的心灵。

从她有记忆开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带了几分自虐似的钢铁的意志,造就了今日的她。她从不知放纵是为何物。

如果留下,只是多留几天,能叫他得到满足,而她也能获得快乐,为什么就不能将人世间的纵横曲直,全部置诸度外,贪欢一次?

就当樊叔他还没有到。他们还可以再共度一段时间,在这山温水软的江南天里……

他还在等着她的回复,用他那张她梦里的俊脸蹭着她的脸,“兕兕,兕兕……”她听到他又在她耳畔絮絮叨叨地责怪她,“你太狠心了。今夜我若不来求你,你便就此弃我而去,是不是?”

他胡说八道。

他今夜何曾求过她?难道不是她被他月光下的那双纠结而压抑的欲说还休眼眸给打动,对他狠不下心,主动开口让他挽留她的吗?

但是她没法辩解,也无从辩解,他贴来了,继续纠缠着她,“你答应我……”

她的心完全地软了下去,软得一塌糊涂。她说:“好——”

男人立刻笑了起来。夜色暗昧,不能完全看他的笑颜,但他的眼睛却在闪闪发亮。他仿佛奖赏似的亲了一下她,接着,用掺杂了几分命令的口吻说:“那么,我母亲送你的花鬘,还有我的聘刀,你也都要带去的!”

仿佛一个正挣扎在一口快要将她溺毙的水里的人,她灵台里的最后一丝清明这时冒了出来,提醒她,这一次,不是从前。

如果这一次,如此的亲密情境之下,她依他所言,那么这意味着,她已决定将她的余生和这个男子维系在一起了,除非死亡的到来。

这是一辈子的郑重承诺。

此刻,她可以吗?仅仅凭着少时的一场邂逅,几个月的相处,以及,今夜因面临离别而迸发出的冲动,两情相悦身躯相互骑驾而得到的快乐?

她静静地趴在枕上,侧着脸,望着身后,夜影里的那张靠过来的朦朦胧胧的面容。

他等了片刻,很快,忽然自己就笑了起来,柔声安慰她,“你肯留下多陪我几日,我便很高兴了。来日方长,你当我没说罢!”

姜含元暗暗地松了口气。不但如此,心中竟还仿佛因他的宽容和大度,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激之情。她双臂撑在枕上,扬起上半身,转过头,又主动地亲他的嘴,以此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

他享受着来自于她的难得的讨好,忽然想起那回在仙泉宫里,她拒绝他,说她不喜欢的那一幕。他的眼眸渐渐转为暗沉。双手缓缓抚她片刻,身体忽然发力,将她压扑在了枕上。

她毫无防备,闷哼一声。轻轻的喘息之声,渐渐再次响起。

窗前地上月光缓缓斜移。风不知何时悄然止息,帐幔静静垂落,挡住了帐后那一双如梦如幻的缠影。

这夜做了大梦的人,还有一位。

樊敬这一醉,直到第二天的中午才醒来。他发现自己竟睡在昨夜的那处雅舍里,不但如此,身旁还躺着一个女子。是昨夜那唱曲的娇娘。

他只记得昨晚酒席之上,她抱着琵琶,仿佛频频望他,眼眸顾盼,仿若含情。他长年驻军边地,也不曾见过如此的江南娇娘,又大约是喝多了,也看了她几眼。如此而已。

此刻醒来,他大惊失色,实在是不明白,自己怎竟醉得如此厉害,做出了这般叫人尴尬的失礼事体。

昨夜同席的摄政王和刘向都早已不见了人。他连声告罪,道回去便叫人给她送来钱帛,请她勿怪。谁知娇娘非但不恼,反而含情脉脉,叫他勿怕,说她名叫红叶,住在谢家巷,巷口往里一直走,门口有株枣树的地方,那里便是她的家。她和她年老的假母住在一起,家中别无他人。她请他勿忘昨夜恩情,若是得空,记得过去找她。说完自己穿了衣裳,嫣然一笑,抱着琵琶,姗姗去了。

樊敬目瞪口呆,等这女子走了,想起正事,慌慌张张赶往行宫,一路上,心里又是惭愧,又是懊悔,又几分说不清的滋味。只怕自己耽误了小女君今早的行程。然而,待他终于赶回到行宫的山麓之下,却见周围静悄悄的,只暗处有几道岗哨而已,并不见预备出行的人马。他愈发惶恐,疾步往行宫去,却看见刘向站在半道,仿佛正在等着他,迎上问:“昨夜休息如何?”

樊敬摆手道:“竟醉得不省人事,出了大丑,叫摄政王和刘将军见笑了。”

刘向不以为然,笑道:“樊将军言重了,美人重英雄,如此好事,兄弟我是盼都盼不到的。”

樊敬闻言愈发羞惭。

昨夜的事被刘向知道,倒没什么,但万一若是被小女君也知道了……

刘向见他眺望着行宫方向,欲言又止,神色焦急不安,咳了一声,压低声,正色道:“樊将军不必焦急。王妃临时另外有事,改了行程,要等这个月底过去才能走了。算起来,还有六七日的空闲。摄政王叫我再带你四处走走。此地处处风景,可游玩的地方无数。我也是头回来,本没这样的机会,这回全是沾了你的光。”

樊敬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暗呼侥幸。但昨夜出过了那样的意外,今天他怎还敢再出去?便出言婉拒,只说自己在这里等着。刘向再三地邀约,见他态度坚决,最后只好作罢,二人又叙话片刻,这才散了。

樊敬就这样带着手下人留了下来。过了几天,渐渐发现,摄政王和小女君竟关在行宫里似的,半步也没出来,也不知到底是在忙着什么事。

他外表粗豪,实则心思细密,否则,云落城的老城主也不会派他去守护小女君长大。

那夜的意外过后,这几日无事,他慢慢定下心来,若有所悟。

摄政王姿貌出众。小女君难道是和他处出了感情?

莫非,只因自己提前到来,大煞风景,小女君不想走,然面皮薄,被他催促,她推却不了?

他更不是蠢钝之人。雅舍那里回来后,他便心知肚明,一切应都是摄政王对他的破格厚待。

他也终于完全明白了过来,为何刘向次日又力邀自己外出。

摄政王和小女君在行宫里难舍难分,他这样蹲在外面守着,叫什么事?

他懊恼不已,当天便就外出,去打发那剩下的几天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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