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风流散(下)

无风的夏夜,月朗星稀。

冷寂而肃穆的宗祠里,父子二人无声地对峙着;门外葳蕤的草木间,隐约传来螽斯悦耳的低鸣。

温恪跪在四方石上。冷而硬的石板硌着两膝,又酸又疼。

温小郎君却恍若未觉。在平章大人严厉的审视中,鹤仙儿送他的弓渐渐变得发烫,温恪惶然无措,忐忑不已。

他心里清楚,此番自己越是表现得在意,父亲便越要追究到底。倒不如顺着对方的心意,说不定……事态还能有所转机。

温恪将弓解下,双手高举过眉,奉给他的父亲。

弓木硬而韧,漆面光滑,养得很好。温恪强作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暗自攥紧了衣袖。

温有道不想他竟这样干脆,有些意外地接过。

紫杉木的弓背,弦长二尺,犀角把。温有道一望便知,这张弓是魏远游亲手做的。

那人瞧着斯文俊朗,却是云中郡第一的好膂力,张弓出箭,从来弦无虚发、没金铩羽,能在百丈之外一箭射穿鹞子的双目。

远游公亲手所制、送给儿子作为最后一件生辰礼的弓,自然是最好的。

还真是莫逆之交,倾心相待啊。

温有道不辨喜怒,嗤笑一声。长明灯跳跃的烛光下,弓木上的大漆泛着温润的光泽。

望把犀角处刻着的铭文已被划花了,他却像早就认识,将那行被人故意隐瞒的小字缓声念了出来:

“……持节云中,鹤鸣九皋。澡雪七岁,生辰喜乐。”

温恪不解其意,却见他的父亲冷眼望着自己,问道:“‘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真是神仙样的好名字。魏氏云中鹤,你喜欢么?”

当然喜欢。

可温小郎君却不得不低眉顺目,强作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违心道:“……不喜欢。”

“仙姿佚貌,玉树芝兰,好看么?”

“……不好看。”

长明灯烛光摇曳,映着肃雍堂内温氏列祖的灵牌。

幢幢斜影黑黢黢地打在灰白色的墙腻子上,如同一个个沉默而古板的幽灵,盯着老温家这一代的嫡出独子。

温恪只盼这肃雍堂再冷一些,四方石再硬一些,他的姿态再低一些。

什么都无所谓了,怎样都好。

只要父亲能将弓还给他。

温有道闻言,似乎稍稍满意,将弓轻轻搁在紫檀木的供桌上。温恪心下一宽,却听父亲又问:

“临江城的端阳节,好玩么?”

温小郎君不解其意,只好如实答道:“尚可。”

“午间吃的什么?”

温恪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葱包侩,炸响铃,还有……兔子糖豆包。”

温有道似乎笑了:“糖豆包?温恪,你可知今日府中上上下下,为你的生辰宴都准备了些什么?”

温恪抿起唇,不说话了。

“栖霞流水宴,五十六道菜品,仅雪禅羹一样,就备了四个时辰。更不用说那请来的廿八名宾客,其中不乏前朝遗老——炸响铃,糖豆包?呵。”

温有道望着那件天青色的大袖衫,心火腾地窜起。他蓦地将弓掷在地上,怒斥道:

“长辈空候,不知礼法。”

“顶撞乃父,不守孝道。”

“不辞而别,任性妄为。”

“逐鹰弹雀,玩物丧志。”

“更不用说——亲狎妖童,当真是恬不知耻。”

“来人——给我将这弓折了。”

温恪大惊失色,失声疾呼:“不要——”

温有道面含讥诮,他就知道这逆子方才在装模作样。这不知悔改、桀骜难驯的不肖子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咬牙道:

“……父亲,孩儿知错。”

“来人。苏斋,唤柴房粗使仆役。”

几名身材魁梧、短褐粗衣的仆人很快赶来,却在肃雍堂门口唯唯诺诺,迟疑不决。

宗祠重地,他们这些外姓的下人是不得入内的。

温苏斋担忧地看了小郎君一眼,却听平章大人沉声道:“进来。将这弓——掰折了。”

“父亲,您罚我吧。求您不要——”

一名柴房仆役战战兢兢地将弓拾起来,胆战心惊地看了看老爷的脸色,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少爷。

“折。”

温恪怔怔地望着那人,黄面皮,铜铃眼,惯常劈柴的双手生满老茧,十指虎钳一般,将他的那张纤秀的木弓紧紧钳住,作势用力一掰——

温恪惊得肝胆俱裂,踉跄着扑过去抢。冰冷坚硬的四方石跪得他双膝早已麻木,他狼狈地跌在地上,又不顾一切地爬起。

温有道长眉一皱,冷声吩咐:“来人,按着他。真没规矩。”

肃雍堂门口侍立着的另外两名粗使家仆旋即心领神会,将温恪死死地按在地上。

“小郎君,得罪了。”

温恪勉力挣扎,发髻散乱。

肃雍堂纷乱的人影中,那名执弓仆人用力掰着弓梢,紫杉木弓硬而韧,仆人甫一松手,那细瘦的弓身竟反弹回去,几次三番试下来,弓木竟纹丝不改。

温恪怎能忍心见它遭受这般磋磨,哑声道:“父亲,您打我吧。何必将气撒在一件死物身上呢?”

执弓的仆人冷汗涔涔,尴尬道:“老爷,这……这弓掰不断。小的,小的……”

“呵。真不愧是他亲手做的弓。就算十多年过去,竟也能韧如风中苇草。”

“府中柴房劈薪用的东西,都取来。”

按着平章大人的吩咐,这些难以登堂入室的杂役工具很快被取来,一一摆在肃雍堂雕着圣贤训诂的青砖地上。

铁锤,木锯,砍刀。

温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的父亲。

他还记得四五岁的时候,爹爹撇开一身公务,亲自带着他去春溪桃花堤畔荡秋千;可面前这个人铁面无情、冷酷如斯,与母亲在世时那个温柔和煦的慈父俨然判若两人。

“父亲,求您——”

温有道恍若未闻。

他冷眼看着地上的杉木弓,这弓硬得就像魏家人的脊梁骨一样。平章大人不屑地嗤笑一声,居高临下地吩咐:

“锤,锯,刀。一样样地给我试过去。我就不信,这弓还能是铁打的不成。”

粗使仆不敢看小郎君的眼神,更不敢忤逆老爷的意思,喏喏地应了。

木弓漆面光滑,那粗使仆役毛手毛脚的,第一锤落下去,弓脊倏然滑走,不曾打到实处。

粗使仆胡乱擦了擦汗,小心地看了看老爷的脸色,温有道淡淡开口:“没劈过柴,还是没吃晚饭?踩着,继续打。”

温恪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沾满黄泥的破布鞋一脚踏在那漂亮的弓背上,铁锤与青砖相击,漆面猝然裂开一道细痕。

他说不出话,怔怔地跪坐在砖地上,魂魄像是被抽走了。

空寂的祠堂内,回荡着沉而脆的敲击声,粗蛮、凶恶,就像打铁砧一样。

眼看着半盏茶的功夫过去,这纤秀的木弓却依旧凿不穿、打不烂,温有道终于耐心告罄,冷声吩咐:“换柴刀。”

粗使仆役慌忙点头,拿起一把翘头单刃的柴刀。柴刀旧了,生锈、卷刃,可与那细瘦的小弓相比,依旧冷锋湛湛,凶神恶煞。

“砍。”

一声令下,刀锋落了下来。木弓望把的犀角处裂开一道难以修补的伤痕。温恪呼吸一窒,那把锈刀就像砍在他身上,肝肠寸断。

第二刀,第三刀。

温小郎君目眦尽裂,拼尽全力挣开按住他的两名粗使仆,不要命似的扑到刀风里。

那柄锈迹斑斑的柴刀当头劈下,冷而钝的刃口撕开平章公子轻薄而矜贵的衣袖,在他的手肘处擦出一道青紫色的血痕。

“逆子!”

粗使仆役惊慌失措,险险收手,柴刀当啷一声砸在青石砖面上。

雪亮的刀锋滚下来,触在犀角的伤处,只听很轻的一声脆响,角弓折断了。

温有道在一旁看得心有余悸,惊怒交加。他细看之下,发现温恪只是擦破了皮,这才稍稍放心。

平章大人指着那执刀仆役,冷然道:“你滚下去。毛手毛脚的,也敢伤了恪儿。明日不必在我府中做工了。”

温苏斋连忙将这几人打发出去。

温恪恍若未闻。他臂上的伤很浅,甚至只擦出三两点星子般的血珠,却仿佛剜心剔骨的疼。

他只觉得小弓所受的那些刀剑斧钺之伤都如同加诸己身,心像是被生生锯开,茫然无措地跌坐在地上。

漂亮的弓不见了,面前只有一根新弦,一对紫杉木,死一般地躺在肃雍堂冰冷的青砖上。

那刻着“鹤”字的地方,恰巧断成两截,支棱着锋锐的木刺,是雏鸟绒毛般的浅黄色。

犀角断裂开来,浅浅的划痕下,竟现出一行嵌金丝的小字,赫然写着“持节云中,鹤鸣九皋;澡雪七岁,生辰喜乐”。

七岁生辰。原来是这样。

哥哥竟将这样重要的东西转赠给他,可他……却没能护住它。

温有道望着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忽然笑了:“好,很好。一片破瓦而已,你竟宁可玉碎,也要以身相代——就这么宝贝他?”

“你看见这张琴了么?我温家世大夫、世进士第,没有一个,是像你这样的。”

“守中”琴静静地躺在祠堂正中的琴桌上。

仲尼老杉木的琴,出自斫琴世家雷氏之手;腹部刻有铭文,从五世长房“温文雅”,到最后的“十八世,温有道”,每一个名字,都是临江温氏一段傲人的光辉历史。

这不仅仅是一张琴,更是一张能吟清远中正之音的家谱。

“先祖文雅,出身于贫寒之家,囊萤映雪,苦读不辍,进士及第。烈祖清正,有勤王之功,官拜兵部职方司郎中——”

“到如今呢?我温氏人丁零落,宗室本家只得你一根独苗。你可知自己身上肩负了多少责任、多少期许,又有多少人暗中窥伺,就等着看我温家的笑话。”

温恪漠然望着守中琴,心底一片冰凉。

琴腹的铭文,没有他温恪的。

弓毁了,怎样都无所谓了。

温有道不知他心中所想,将一沓厚厚的东西扔到温恪面前,那是临江温氏的积累百年而成的祖宗家训。

“跪着,念。”

温恪面无表情地将家训翻开。家训誊抄得很规整,每一行字都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刊印出来的,古板、平庸,灭杀一切跳脱的天性。他心如死灰,一字一句地念: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为,孝。”

“笃学修行,不坠门风……是为,正心。”

温有道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小郎君像是认错了、乖顺了,似乎略有满意。

“从明天起,你不必再去格式馆了。”

“几年前就让你随我上京,你不愿意。那好,明天你便上容老先生家住。看把你惯的,丢人现眼。”

“容老先生会教你学琴。你且跟着,好好儿地学,学学何谓中正平和,清微淡远,何谓君子之道。”

温恪垂下眼睫。

肃雍堂琴桌上供奉着的根本不是一张琴——那分明就是一块棺材板。

多少人的快意潇洒、纵马江湖的诗酒风流,都埋葬在“守中”背后的铭文里。

“你且在此跪思,好好收收你一身坏毛病。记住你自己的身份——温府小郎君,平章公子。有些上不了台面的事,莫要再做了。”

温有道拿起紫檀木桌上的窨香坛,告诫他:

“别当我不知道你在背地里搞什么鬼。这只窨香坛里装的优昙婆罗仿香;我一早说过,这种香你不能碰。香坛我收了,你什么时候有点平章公子该有的样子,什么时候再来找我。”

平章大人转身出门。肃雍堂的隔扇门阖上了。有人在外将宗祠落了锁。

冷冷清清的肃雍堂里,除了青灯,黄卷,牌匾,古琴,便只有温恪膝下那块冷硬的石头了。

分明是血脉至亲的爹爹,却还没有鹤仙儿待他好。

温恪低下头,将断了的弓捧在怀里。行动间破袖里忽然掉出一枚木签,当啷一声,摔在地上。

那是今天上午春溪畔偶遇的垂钓老翁硬塞他手上的,木牌最上写着“桃花煞”三字,下面则是半文不白的一句批语——

春风过后,便是霜雪。

呵。那个算命的老骗子果然没诓他。

温恪想去找鹤仙儿,却又没脸见他。

连这样一张小弓都护不住,还怎么护住他的白鹤呢。

温氏家训散落了一地。

温恪低眉望着书页上抄写的训诂,那些陈腐、枯燥而古板的“孝道”“忠义”“人伦”“义理”,渐渐变得模糊而渺远,满目的墨迹,统统化为刻在那断裂的犀角、更烙在他心底的两个字——

澡雪、澡雪、澡雪。

炎炎夏夜里,肃雍堂是那样的冷寂、凄清。

四方石硌着他的膝盖,冰冷的寒意直砭肌骨。温恪忽然鼻尖一酸,怀念起白日大雷雨中,鹤仙儿披在他身上的那件葛布青衫的温度。

暑热逼人,他竟觉得夜凉如水。

温小郎君将那件被平章大人忽视的、只有贱民才会穿的葛衣,轻轻搭在身上。

很暖。

就像那人的怀抱一样。

*

翌日温恪醒来的时候,发现手边窝着毛茸茸、软绵绵的一团东西,定睛一看,竟是一只很肥的橘猫。

昨夜他在肃雍堂里睡着了。

膝下垫着锦靠,地上冷冰冰的,被肥猫的皮毛焐热。魏殳的那件葛布青衫盖在他腰间。

橘猫鬼鬼祟祟地冲宗祠打开的门口探头探脑,绕着温小郎君蹭了两圈,将滑落的青衫披回他膝上。

“宇文喵喵。”

肥猫又细又娘地叫了一声。温恪却只觉得难过。

牲畜尚且有情,可他的父亲心肠似铁,只当自己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工具罢了。

*

温府厨房第一进的大理石台面上,摆着许多精致的早茶点。

此时天色尚早,厨房掌勺的张妈妈间温恪进来,笑问:“少爷,您早间要什么点心?”

温恪容色淡淡地扫了一眼,兴致缺缺,转头问道:“没有豆沙包么?”

张妈妈一愣,自家少爷从来不爱吃这样东西,嫌太甜。

张妈妈是看着温恪长大的,小郎君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祠堂跪了一晚上,平章大人真是好狠的心。

厨娘可心疼坏了,满口答应,又问自家少爷还有什么别的吩咐。

小郎君犹豫了一会儿,要求道:“包子……做成兔子样的吧。”

张妈妈看了看他的脸色,心疼地叹了口气:“少爷,昨晚您受苦了。老爷他也真是的。唉,这些事儿,本也容不得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多嘴,可是——”

温恪忽然哂笑一声,轻轻道:“这算什么。和他受过的委屈比,根本不值一提。”

*

温府,浣雪堂。

温有道坐在黄花梨圈椅上,呷一口茶,问堂下立着的管家:“他起了么?”

“回老爷的话,小郎君已经起了。”

“早上吃的什么?”

“让厨房新做的……兔子豆沙包。”

平章大人点了点头,吩咐道:“让厨娘多做些不同花样儿的。单一的豆沙馅太甜腻。”

温苏斋知道老爷半夜去过肃雍堂,偷偷给小郎君送了锦靠,他斟酌片刻,小心翼翼道:“您既然关心小郎君,不如……亲自去看看他。”

“不能去。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算什么教训。”

“老爷,您对少爷,是不是太过严苛了些。这事儿本不容老仆插嘴,只怕……您父子二人生了嫌隙。”

“玉不琢不成器,他将来是要担负起整个临江温氏的人。”温有道长叹一声,将茶盏搁回桌上,“有时真羡慕沈半山有两个儿子。就算小的那个不懂事,也总有老大沈铎在京中帮衬他。”

“我不怪恪儿。身在簪缨世家,很多事情,都身不由己。只盼他能早些懂事,别让我在京中太过担忧了。”

温苏斋不说话了。

老爷凝眉望着那枚缠枝梅兰纹的玉扳指,目光中流露出哀软的情思。每当此时,他都是在怀念已故的夫人姜佩罗。

平章大人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佩罗。没教好恪儿。如今再要将这株好苗掰正,可要费去不少心思。”

※※※※※※※※※※※※※※※※※※※※

【无责任小剧场】

作者喵:小郎君,您想要力量吗?来,这里有一本《美人成功学》,教您如何一步步从世家纨绔变为开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破格擢升左谏议大夫,迎娶鹤仙子,打倒老平章,从此走上人生巅峰——只要一块八毛钱,了解一下?(说着摸出一本破破烂烂的地摊文学)

温恪:(横眉怒目)哪里来的臭猫子,拖出去,打一顿!(低头生闷气)

作者喵:好叭,QAQ,不要生气啦,魏殳哥哥找你玩。

烂文作者有点害怕,不看评论区了,卑微.jpg

我爱小郎君和他的鹤仙儿。等空了写个甜甜的新春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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