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女何因为散花
乌兰朵将笼子轻轻打开。一只倒挂的蝴蝶恹恹地扇了扇翅膀,飞出来,歇在艾叶编成的绿犬上。
这些蝴蝶铜钱大小,鳞翅通体枯黑,蝶翼翕动间,偶尔在阳光下闪过着冷绯色的光华。
乌兰朵小心地将那只维摩蝶拢在手里。草药的清香在雅座弥散,蝴蝶萎靡地依附着香气,数息以后,那色泽晦暗、失水蜷缩的翅膀似乎有了些许光泽。
相传,维摩蝶是司香之神乾达婆的法外化身,若是寻到了中意的香气,鳞翅便会由墨黑变成别的色彩。
这些蝴蝶生性娇贵,不吃草叶花蜜,专爱以香为食。越是上品的香,便越能养出好蝶。
乌兰朵在伽珞摩达神庙修行三年,从未见过蝶翼变色。据老祭司说,唯有优昙婆罗,才能使这些挑剔的生灵意动。
可伽珞摩达神庙里供奉的优昙婆罗已没有了,这些蝴蝶只能依附于寺院里埋着神木香灰的泥土。
失去了优昙婆罗的滋养,这些维摩蝶自幼虫起就比先辈小了很多。
夏日午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户,懒洋洋地洒在雅座的几案上。蝴蝶蜷着翅膀,如同经霜的秋叶,在**的太阳光里瑟瑟发抖。
寻常蝴蝶偏爱潮湿温暖的环境,维摩蝶则不然。这种蝴蝶只存在于琶密鄂州终年覆雪的高山之上,与优昙婆罗神木相伴而生。
如今仲夏将近,正是江南彩蝶纷飞的时节。这几只蝴蝶却病恹恹的,瞧着已时日无多了。
乌兰朵担忧地望着这些维摩使者,江南的暖风使将它们像冬日里的玫瑰那样凋落。
维摩蝶被贵霜人尊为司香之神乾达婆的化身,平日里都是供奉在神庙中的圣物。
乌兰朵一听说优昙婆罗的消息,便远赴临江,这些尊贵的蝴蝶是小王女日前差人送来的。维摩蝶本就娇贵,跨越万里之迢,不知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江南已近盛夏了。蝴蝶死了一大片,如今余下的,不过当初十之一二。
乌兰朵定定地望着蝴蝶枯黑的鳞翅,将寻找优昙婆罗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些寻香使者身上。
她取出一根雪鸮雏鸟的绒毛,用发丝系在维摩蝶的腰上,只轻轻一送,蝴蝶便从小王女的指尖飞走。
羽毛很轻,雪片一样,随着黑色的蝶翼上下飞舞。蝴蝶飘出雕窗,寻香而去。
*
节日将近,鼎泰号这几天的生意格外好。
铺子里人头攒动,吵吵嚷嚷的,温恪啧了一声,有些不大想进去。平章公子负着手,在店门外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伙计陪笑着迎了出来。
“温小郎君,您请上座。”
伙计引温恪入内,虽说是“上座”,也就比别处稍微清净一些。今日当铺人多,位置显得格外狭小。温恪有些嫌弃地撩起袍裾,坐在花梨木圈椅上,随口问道:
“生意这么好,都是置办物什过端午的?”
“一些是。其余都是来买香的。”
“买香?”
“正是,各类香品都有。最紧俏的还数优昙婆罗仿香。”
温恪环顾四周,往来的客人手里果然或多或少捧着一两个香盒。
仿制优昙婆罗如今已在临江名流之间颇为盛行,温恪对此并不意外。但前来求香的除了高门世家的仆婢,竟也不乏短褐粗衣的寻常百姓。
嘈嘈切切的人声中,温恪隐约听见柜台处散客报数的声音。
“李老四,仿香一片。您走好,要是您满意,记得下次光临。”
“王麻子,仿香三。收您百二十文。”
这二位客人从衣着到举止,怎么看都是庶民出身。温恪靠在圈椅上,盯着那个粗衣蓬头的“王麻子”,挑眉问伙计:
“我之前买香的时候,似乎不是这个价。”
伙计不敢得罪平章公子,一边为他沏茶,一边解释:“小郎君慧眼独具,来得早。之前那批香都是沉檀先生亲制的,已售罄了。如今临江分号库存的仿香大都出自寻常匠人之手,虽说同样用材考究,工序严格,到底比不得先生的。”
这伙计口中的“沉檀先生”正是制香名家薛沉檀。出自他手中的香,芳名遍传大江南北;可真正见过这位制香大家的,却寥寥无几。
温恪自然听说过他。
小郎君努力地回忆一番,忽然觉得有些可惜。那数百枚出自名家之手的香片早已在春溪畔付之一炬,如今看来,当真暴殄天物。
伙计招待平章公子的茶,是上好的安溪铁观音。茶香馥郁如兰麝,只可惜矮几前人来人往,浊气芜杂,温恪实在没什么兴致细品。
他打算早些回去,于是在几案上排出一沓信函,吩咐那伙计:“我找你们掌柜庞百万。”
庞百万正是鼎泰当铺那爱抽水烟的胖老板。伙计点头,很麻利地去了。
这才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当铺里排队求香之人又多了不少。几个衣着寻常的中年人正巧排到温恪座前,正对优昙婆罗的趣闻津津乐道。
“我认识个张府的扫洒院子,知道些‘小蓬莱’里的新鲜事儿。他家的那位张老太爷啊,月前还是一只脚踏进棺材板的,如今瞧着,竟像十八|九岁的大小伙。老爷子一把红布鬼头刀,使起来教阎王爷都怕三分!”
“老太爷——谁啊?”
“这你都不知道,也来买优昙婆罗?嗐,就是那花了十万金铢,买一寸贵霜香木的老先生。”
这人大约真的孤陋寡闻,没听说过张员外的名号。他倒抽一口凉气:“我看最近当铺人多,就随便看个热闹。优昙婆罗真有这么神?”
“神不神,说不准。鼎泰号只有仿香,我家婆娘先前用过。你猜怎么说?”
周围人没买过香片的纷纷面露好奇之色,说话的那个神秘兮兮道:“用了这香片,就再也闻不得别的香了,俗气,有猪油味儿。跟优昙婆罗比,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听者齐齐“啊”了一声。其中一个叹道:“可惜了,能买到的都是些仿香。不过仿香尚且如此,那真正的贵霜国宝,岂不是更加——”
言罢,众人会心一笑,对这芳踪难觅的西域神香不由更加心向往之。
温恪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听,倒觉得他们口中的优昙婆罗有点意思。那几人还要继续闲谈,人群忽然让开一条道,是掌柜的庞百万来了。
庞老板一眼看到矮几上的一排信函,苦着脸赔笑道:“小郎君,您已在我这买了不下千片的香木了。如今这是——”
温恪屈起指节,随意敲了敲几案,理所当然道:“陆梁曲宋这四家,都与我温氏交好。他们托我买香,有何不可?”
庞百万这几天一见到他,就要额头冒汗。试问谁敢劳动这位少爷给人跑腿?温小郎君显然是自己要买香,这托词再蹩脚不过了。
温恪见他久不回话,不大满意地将那四张函件推到庞百万面前。
庞老板干笑两声,拿起其中一份。信函很正式,盖了陆家老爷的印章,白纸黑字写着“陆致行”“委托采办”“临江温氏”等字样。
“……您请稍等。”
“不必等。就在此处入账吧。”
没人会拒绝送上门的生意,就算客人的要求又多又怪,只要出得起钱,那便是鼎泰号的座上宾。
庞百万很快取来账本笔墨并一把金算盘,面对着小郎君,蹲在矮几边,算着数。
温恪望着当铺里熙来攘往的人群,又问了些无足轻重的东西,终于耐不住性子,吞吞吐吐道:“我的笺子……他写完了吗?”
庞百万正填着账册,他抬起头,见温恪盯着自己,很警惕地将账簿往袖底藏了藏,干笑道:“您说什么?”
温恪本不太好意思问,显得自己很关心似的。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委婉地提示道:“……润笔费,纹银一两。”
在鼎泰号临江当铺,能要这个价的笔墨大家本就屈指可数,庞百万很快想了起来。
他有些尴尬地收了笔,将账簿远远地离温恪放了,这才慢吞吞地道出实情:“请小郎君原谅则个。那位……公子,这几天似乎有些事儿,没来我鼎泰号。”
温恪失望极了。他假借花笺的名义,暗托鼎泰号给哥哥寄出音书尺素,岂料盼了这么多天的回信,竟等来一个“尚未寄出”的结果。
他捏紧了手里的委托函,失魂落魄地,闷闷道:“我的匣子呢,给我瞧瞧。”
伙计很快将匣子送来。
木匣高三寸,鹅冠红色,包浆油亮的切面上,密布着牛毛似的棕眼细纹,用的是上好的小叶紫檀料。
温恪将匣子打开,里头放着的笺子果然一字未动,同旬日前一模一样。
他垂下眼睫,把不值钱的纸取出,在匣子底部摸索了一会儿,只听咔哒一声微响,木匣竟打开一处暗格。
庞老板等着他吩咐,却见平章公子一言不发,从怀里掏出一样方方正正的油纸包,把它偷偷塞进匣子的暗格里。
庞百万见过这种纸包,是临江最有名的点心铺子专用的,上面油印了“芙蓉斋”三字,底色则是雨荷般的浅樱。
他见温小郎君面有不豫之色,赔笑道:“您别急。他往常都是五日取一回笺,呃,说不定……现下就会来呢。”
温恪轻轻将匣子盖好,小叶紫檀触手微凉,那句“现在就来”在耳旁乍响,惊雷一般,透过鼓膜,烫着他的心。
温恪猛地收回手去。
明明盼着再见,心底却很别扭地在推拒着什么。小郎君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对庞百万正色道:
“别让那人知道,我是他的东家。免得他靠了我平章府,太过……得意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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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些在盒子里偷偷放糖的家伙,明明是你更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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