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拥抱

烟深水阔舍的这一场聚会,说是相亲也未必完全是,因为在场大多数人都相互认识,私底下甚至出去玩过。

此刻不过是借着这个场子,起哄玩闹,或在一旁谈事商议。

言昳也不知道会玩什么年轻男女羞耻小游戏,反正她直接把球往琵琶袖兜里一塞,装作自己根本没拿球的样子,夹着尾巴就往小路走。

半天也没有人站出来,山光远瞧着言昳拽着裙摆,小碎步溜走的样子,就猜到:估计这三十一号不是别人,就是她。

那拿着球箱的奴仆喊了几圈“三十一号”,所有人都沉默的盯着山光远不肯站起来,宝膺在亭台上笑起来:“或许是丢了球吧,真是不巧,没人能跟山爷互猜扮演的画中人了。本说猜错了的人要喝一杯,要不山爷也给个面子,端一杯甜酒喝了?”

山光远将球抛入球箱中,声音低沉:“我不喝酒。”

转身便背着手,往石路那头走去了。

宝膺小时候,也算是跟做奴仆的山光远打过几年交道了,他知道山光远模样吓人,对他态度也比较冷淡,但不是什么恶劣的性子,他并不在意,笑着打圆场道:“也是,既然没猜就不算猜错了。若是我这球不全,丢一个还好,若是后头的爷和姑娘们也丢了球,谁都找不到配对的,我这就办不下去了啊。”

山光远没去仔细听宝膺在说什么,转头往石道尽头略偏僻的假山与银杏林走去。

不少人都望着山光远的背影,窃窃私语:“他这是甩脾气了?世子爷虽然跟公主不亲近,可现在求人办事,谁不来找世子爷,山光远这臭脾气真就这么得罪人啊。”

山光远并不知道自己被人背后这样议论,哪怕知道了,他也不怎么在乎。只是绕过一块黄石假山,风吹着银杏叶往他脚边卷过,他便忽然感觉到什么东西朝他胸口上砸来。

山光远没见过这么绵软无力的流矢暗器,一抬手便抓住,香脂花球扣在他宽大的掌心中,他翻手低头一看,果然是“三十一”。

声音从假山半高处急赤白脸的传来:“你是听说我来了这儿,就跑过来的?山光远,我是欠了债吗!”

山光远抬起头。

言昳就跟个山大王似的攀住假山上凸起的石头,两只绣鞋艰难的蹬在斜坡上,居高临下的瞪着他。逶迤的绿底红色菱格碎花裙摆和披帛,搭在石头上,那条翠色尾巴蜿蜒下来。

显然是她本来想爬上假山来躲避他,爬到一半却发现高估了自己的能力,卡在半截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气急败坏的用球砸他。

山光远走近一步:“你这扮的是蜥蜴吗?”

言昳瞪大眼睛。她反应过来,山光远拿到球后,是在继续互猜对方扮演画中人的游戏。

她反唇相讥:“你扮演的是钟馗图里的小鬼吗?言老二扮的是钟馗,等他一会儿来抓你!”

山光远以为自己猜对了,抛起花球又接住:“你猜不到的。”

言昳:“……你要是说自己是清明上河图里那个市井小民,我现在就骂你是狗。”

山光远震惊。

言昳看他震惊,也震惊了。

她之前就觉得这游戏有bug,结果他也想到了吗?

言昳立马就装作自己没说过同样的话,嘲讽道:“不会吧不会吧,真有人这么耍赖吗?太鸡贼了吧。好意思吗?”

山光远背着手靠近几分;“反正我也猜对了。”

言昳:“你猜对个屁,你才是蜥蜴精呢!你见过哪个蜥蜴精这么美!”

山光远微微歪头皱眉:“是青蛇吗?你太盛气凌人,没有青蛇的妩媚。”

言昳咬牙,气得朝他遥遥挥拳,结果手一滑,差点从假山上摔下来。山光远连忙扶住她的腿:“你爬那么高干什么。”

言昳总不能说是躲他,磨牙道:“我看风景呢。你怎么每一点眼力劲,不知道扶我下来?”

山光远看她咫尺距离的脸上,全是鲜活的气鼓鼓的表情,实在是忍不住逗她道:“……不会吧不会吧,真有人下不来了?”

他低哑又平淡的语气模仿她说这话,简直比她的语气更嘲讽十几倍!

言昳气的嗷叫一声,撒泼似的抓住他发冠,怒气冲冲的朝他身上跳去!

她还是总笃定他会好好接住她似的,不顾一切的跳过来,山光远提防着她头上那一看就跟血滴子似的步摇,把脸稍稍让开她头饰一点。

结果言昳就跟报复他似的,故意来了个愤怒头槌,铿一下,下巴撞在他额头上。

山光远只闷哼一声。

她自己先疼的大叫起来,捂着下巴道:“阿远,你脑袋是他妈的钢板做的吗!啊呜疼死了,完了我下巴要肿了。”

她还跟几年前似的,习惯在人前只叫他“阿远”。山光远弯了弯唇角。

他赶忙看她下巴,确实红了一块。

山光远无可奈何:“人的下巴哪有额头硬,你这是自己拿鸡蛋碰石头。”

言昳两只细手用力推拒他:“我真是烦死你了,你快把我放下来吧。哎呦哎呦,我跟你遇见就没好事儿。”

山光远低头看她一双手,白皙柔软依旧,嫣红指尖依旧,她臭美,还戴了好几只螺旋纹或八宝纹的细戒指,金戒指托座上镶嵌着或粉或绿的宝石。

他其实想拈住她手指,看看她爪子上有没有留过疤。

但言昳推拒挣扎的太厉害。

他只好把她放在地上。

言昳落了地,整个人几乎被他的阴影罩住,她有些吃惊的抬头看他:“你、你怎么这么高了?”

前世山光远就相当高大,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辈子,他十五岁之前都在她身边,吃喝都好,养的精细。如今看起来,甚至比前世还要高一些。

言昳一直觉得自己是他主子,但这护院的身量对她而言也未免太有压迫力了。五年前,他都好几次抓住她一抬,就让她两脚离地了,现在她感觉,山光远只要抱住她脖子下巴,往上一托,言昳就跟出土的萝卜似的了。

她仰头看他的角度太大,头顶绑在飞天髻中的假髻托都往后滑去,她连忙扶住发髻,后退半步,找了个舒服的角度仰视他:“你怎么回京了?”

山光远觉得她态度未免有点太抗拒他了,垂眼道:“之前的事办完了而已。”

言昳:“哦。你也忙。现在混的挺好啊。”

她觉得自己这话,就像是二十年高中同学聚会,大腹便便的同学们晃着各型车钥匙尬聊。

山光远应了一声,低头看她:“你这几年到处在躲?”

言昳要在别人面前,还挺爱装弱小可怜的,但在他面前,有种想要得意显摆的意愿,她两只手虽然笨拙的扶着发髻,却下巴扬起来:“躲?我要躲谁?我不过这几年太忙了,没空在人前露脸罢了。”

山光远还是了解她和她的事业的:“最近来京师,怕不是因为遇到些棘手的事。要长留京师办事,或者需要个明面上的身份了?”

言昳吹道:“都是小问题,小风波。”

山光远不信他,抬手替她按住了晃动的发髻,道:“听说公主这几年动作很大。而且梁栩跟公主关系也不像之前那么紧密了。该不会跟他们有关吧。”

言昳知道,他说的“之前”是指上辈子。

俩人现在像是明面上人人都懂的话语里,含着只有他俩通晓的密码,她扯了扯嘴角:“不算是了。你不打算问吗?”

山光远:“问什么?”

言昳手背过去,道:“你这几年来应该也在找某样东西吧。”

山光远心里清楚。

当年他凫水找她,不但没找到言昳的半点衣裳鞋子,也没找见落水后的木箱。

那箱子虽然不轻,但毕竟是漆木,可浮在水面上,哪怕被湍流击碎了,里头的纸张应该也落得满河面飘荡。

但他没找见丝毫痕迹,当时又有渔民说有人影抱着什么东西在凫水,他猜测,水性一般的言昳,应该是落水后抓住了箱子,紧紧扣在箱子上绑着的绳索布帛上不撒手,才能在湍流后被箱子带着浮上水面。

言昳低头,踩了踩地面上草地中的小花,道:“当时里头也进水了,好多都看不清了。我可以赔你的。”

山光远没懂她语气中的低落与愧疚。

言昳又道:“明日你有空吗?”

她倒是跟要主动约他出去似的。

山光远心中一喜,矜持颔首。

言昳抓着他衣袖:“我明儿去找你。你随我去趟天津卫,有空吗?我要给你看点东西。”

山光远必须有空,可他还是道:“最近鞑靼不安分,朝中可能会忙,我尽量吧。去看什么?”

言昳晃着脑袋:“还不能告诉你。”

山光远扶着她的发髻,跟着她脑袋晃,一不小心拽疼了她的真发,言昳不耐起来,伸手开始在他面前披头散发的拆自己发髻:“哎,不戴了不戴了。没意思,我要回去了。本来就是陪雁菱来,不过言二傻子也来了,就不需要我在这儿盯着了。”

山光远看着众人眼里无懈可击的美人,在自己面前抬着胳膊,拧着发丝给自己重新编头发,抻着脖子,面前挡满了头发——虽说她也不会难看,但真不讲究啊。

这就是老熟人了吗?

她在他面前,动不动就这样懈怠惫懒着,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目光。

山光远:“要不我帮你编头发吧。”

言昳把假发髻扔在草地上,抬着胳膊躲开他那双糙手:“你会什么呀!你别把我脑袋拧下来。”

山光远:“我会的挺多的。”

言昳咋舌:“之前,咱俩在西北见面的时候,你非说你会做饭,做的那什么玩意儿啊,跟青蛙腿炒沙子似的。”

这个之前,说的又是上辈子。

山光远其实想过她的恼怒或厌恶,却没想过俩人能恢复到正青春大好的时候,满不在乎的聊起上辈子发生的大事小事。

山光远道:“我现在会做饭了。”

确实,他成婚后,很想要钻研生活,想要像研究打仗一样,把自己生活中处处细节都料理好。学做饭也是重要的一步。

其实他学了几年,就能做一桌不错的家常菜了。

可惜,他是没机会做饭给她吃的。

就前世婚后那个关系,他如果做了一桌菜,言昳估计以为他是要毒死她。

言昳对他的很多印象,果然还停留在前世二十多岁左右的时候,她回嘴道:“可别逗了您,您拌人还行,拌饭差了不少呢。我还年轻,不想死。”

她说着,已经把头□□漂亮亮盘起来,横着两根簪子,又用红绸带和细珍珠网帘把发髻挽住。

这会儿没了那花瓶似的磅礴端庄的飞天髻,她耳边鬓角几缕揉成小股的碎发,真有几分青蛇的娇痴媚真。

言昳弯腰,抱着那黑发和木头做成的假髻,就跟抱着人脑袋似的夹在胳膊下头,道:“我也不爱外头那些小孩们的玩闹,我要走了。你要继续待着吗?”

她都要走了,山光远也没有在这种相亲大会待着的必要,也说要走,就听见后头脆生的叫喊:“昳妹!你跑这儿来了!娘说让你帮着给我找合适的人,结果你倒是自己找到,就不理我了!”

雁菱跑跑跳跳的过来,还穿着她全套搭配的伏羲一套,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钟馗。

山光远转过头去,雁菱惊讶叫起来:“山光远!你啥时候回来的啊!”

言昳没想到这几年,山光远跟言家走得很近。

言涿华更是顶着黑漆漆一张脸笑起来,过来撞了山光远一下,勾肩搭背道:“哟,这是刚回京,就马不停蹄地来相亲了啊!昳儿,你好多年没见山光远了吧,他这几年来我家蹭吃蹭喝好多回呢。”

言昳瞧着这组合,忍不住笑起来:“问他要钱!”

言涿华锤了山光远一下:“行,言昳你给我记账啊。”

山光远上辈子那可是绝对的生人勿进的脾气,这会子竟然受了他一下锤,也只是习惯无奈的点头。

四人一说,都懒得在这儿待了,言涿华都二十三四了,打扮成这样,也没哪个姑娘能从他兢兢业业的装扮里发现他本身的帅气;雁菱倒是看谁都好看,看谁都想聊一聊,摸一摸,可自己哥哥死跟着,她也啥都干不了。

四人一同往外走去。

言昳本想着跟宝膺道别,却没在场中找到他的身影。

到了门口登车的地方,发现白瑶瑶与韶星津也正要离开。

白瑶瑶似乎仰着头,对韶星津说些什么。

韶星津心里在盘算着什么事儿,目光斜开,并没把白遥遥的话听进耳朵里去,却还是伸手拍了拍她脑袋,说了一句:“乖。”

白瑶瑶不再说了。

韶星津上车去,并没有看见言昳她们。

白瑶瑶晚一步登车,听见他们聊天的声音,转脸看了言昳一眼。

而后又垂眼,快速的钻进了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