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闲谈

言昳将报纸翻过来, 果然看到这些。

说是言实即将南下至金陵,调拨周遭数个兵备道兵力,联合江浙一带多位兵阀, 在宁波港举行水师军演。

倭国已经乱了有一阵子了, 骚扰福州等地愈发频繁, 坊间呼声愈发高涨起来,不是说要剿倭——而是灭倭。

其实也没什么好灭的。

因为早在七十多年前, 因为倭贼的侵扰, 以及大明航船商贸的考量,大明决定以水师登陆新泻、福冈二地。

龙帆大炮打开了倭国国门。

不过在此之前,倭国也不算太落后, 毕竟大明对外海贸频繁, 也带的他们有了些很浅薄的工业基础。但毕竟是资源匮乏, 工业艰难,倭国就专精点满了海贼, 卡在远海, 专劫持来往大明的商贸船只。大明这种懒得要死的暮年帝国,也被逼的去攻打倭国。最后倭国从上贡的属国, 变成了大明重要殖民地之一。

也是大明海贸最重要的免税港、中转地。

这几十年来,倭地的大明百姓、江南各沿海城市的倭人屡见不鲜,但因为大明的侵略与殖民, 也有大批旧幕府的武士, 加入了海贼的行列, 更加频繁的侵犯沿海各小城。

特别是近十年, 倭地虽在经济上割舍不开, 但由于大明皇权旁落, 他们也有隐隐独立复国的趋势。

坊间都怂恿传言, 说是朝廷即将派兵攻打倭地,平复匪乱造反。

言实如果南下,很有可能就是进攻倭地的信号。

言昳记得好像上辈子也有过这件事,但是小打小闹的,倭国根本不成气候,只是倭贼确实闹得沿海城市不□□定,言昳只要避免这几年往外跑,应该就没什么问题。

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白瑶瑶正想开口,山光远进了屋子,白瑶瑶吓得差点咬到舌头,连忙站起身来,局促的往言昳旁边躲。

山光远站在距离言昳三步远的地方,拿着一个信封,将手背过去,也不说话,似乎在等白瑶瑶自己识趣的离开,白瑶瑶赶紧挪步,挤出几丝笑:“二姐姐我晚点再来找你——”一边朝门撞过去,推开外头挂满雪沫的厚绒帘子,便朝雪地里跑出去了。

言昳啧了一声:“你看你把人家吓得。干嘛?是江南女产那边的消息?”

山光远摇头:“是环渤船舶开股东大会了。”

言昳并不吃惊:“哦。也不是第一回了。咱们缺席这么多回了,到时候只通过掮客最后顺大流投票就是了。”

山光远:“这次,由熹庆公主主持。”

言昳猛地抬起头来。

谁也没有想到,熹庆公主就跟变戏法似的,突然出现在了金陵。

所谓股东大会,举办地是在环渤船舶名下的一处私宅。宅院高阔,正堂偌大的天井下,以围出一片雨林苔藓的庭院景致,正中一颗高大棕榈,突兀的支出灰瓦天井,在鸱尾吻兽的交错中,落下异域的阴影。四侧回廊的宾客都绕着这满是热带奇特植物的人造景观啧啧称奇,听说光养这些花木,就要铺设水沟,冬日烘以炭火,夏日多次浇水,费尽心力才能养成。

今年金陵雪灾,听说为了养这景观,铜管热水的地火烘的这附近百米不落雪。

正这时,外头一声太监的高高报声,众宾客一惊,紧张起来,快步小跑往正堂靠拢过去。

报声到人来的间隙,长的让人肝颤,宾客作揖半弓着身子,从胳膊下头互使眼神,屋里一点气声都没有。

只先瞧见十几个侍女身披窄霞,肩拢香云,斜撑细杆而来,细杆之间,挂着一人多高的连绵帷帐。这十几个侍女鱼贯而入,两块长十几米的的杏红色绣春花的锦缎帷帐如同屏风般抬了进来,也分割开了整个主堂的空间,将一众宾客隔在了帷帐两侧。

杏红锦缎透光,不一会儿便瞧见一阵珠钗步摇微撞之声,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曳着裙摆,在丫鬟的扶伴中,走入正堂。

众宾客齐齐跪下,为首的董事正要高呼公主,便瞧见帷幔中的女人在唇前竖起手指。

她没有嘘出声,众人便像是像相互告知般,低声对彼此“嘘”出了声,而后齐齐无声的跪下去。

没人抬头瞧,只听着那步子绵绵,轻软的像是听不见,荡也似的穿进堂中。

公主的步子停在那棕榈树下,她似乎仰头驻足瞧了瞧。

周边宾客能从影子瞧见她纤细玲珑的脖颈,熹庆公主对着景观缓步绕了几圈,呵声轻笑,一时间仿佛都觉得天井下氤氲出兰草与海棠的花香。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跪的如此情愿,或被她纤倩的身影给征服,有些个看不惯女人的,看不惯梁姓的,也在帷帐的遮蔽下,彼此交换着不屑的目光。

公主终于走到了正堂去,落座在那给她备下的唯一主座上。

帷帐绕起,众侍女肩挑帷帐,将公主围在其中,直到里头的人替她整好衣摆,将几面屏风围住主座,红木嵌彩贝山水图的屏风彻底遮蔽了所有人的视线,侍女才鱼贯退开。

垂帘听政也不过这样的排场。

里头终于传来了她的声音:“今儿到的算是齐的吧。”

她声音很轻,像是薄如蝉翼的瓷瓶,被人用指甲尖轻轻一敲般,拖长的尾音里有矜贵闲慢的共鸣。

下头宾客中为首的董事躬身报道:“各大股东多半都亲自来了。”

熹庆公主笑:“大半。对,我是忘了,其中某位是不可能出席的。”

三年前,她听梁栩说过,环渤船舶的股票被人玩了。玩家最少赚了两百多万两白银。

两百万两对她时候的损失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趁着她被软禁在宫中时落井下石的人太多了。

但梁栩对她的底细也知道的不清楚,也可能是他年岁太小,觉得两百多万两是不少了,他只紧张的说,在环渤船舶的股票大跌时,有名为“不知山云”的公司,趁机兜底,大量购入,不止吸走散户手中的股票,还从各大券商、投资商中购入。他生性多疑便让人去查了查,结果发现不知山云公司,好似在创立时,合伙人之一用过韶骅的印章。

也就是说,韶骅以公司为掩盖,想要成为她的股东?

这点,熹庆公主终于有点兴趣了。

熹庆公主只让人稍稍压制,让韶骅购入的股份不过保持在不到一成五左右的位置浮动,现在他算是环渤船舶制造公司的第四大股东。

最大股东,当然还是身为创始人的熹庆公主。

她也并不打算对韶骅出手。

说白了,京师里没有伙伴也没有死敌,韶骅如愿扶了太子,却灭不了她,总要想办法跟她共存下去,她便装作不知,观望着不知山云公司及其注册的子公司,正在一点点购入着股份。

比如这次,熹庆公主前来,便是要宣布两件大事。

帷帐中传来轻笑:“诸位也知,这三年多来,环渤船舶既经历重创,也浴火重生,如今在南北数个府县,都有我们的船厂。在此基础上,本宫在当下并购多家船厂,收购最少四到五条产线。”

下头面面相觑。

如今四大水师都更换炮台船只没多久,除非朝廷拨款要扩充军备,否则哪儿需要这四五条产线?

他们是生产战船、舰炮,又不是做衣裳炒茶叶,一条产线,占地上百亩亩,投入人力、交通更是难以计算,突然要收购四到五条产线,是为了给什么生产船只?

但却有人很快明白过来:熹庆公主得到消息,肯定比他们要早很多。唯有的解释就是大明很快就会需要战船了——

因为战争可能要来了。

当年宣陇皇帝驾崩后,大家都以为会出现的逼宫大乱并没有出现,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睿文皇帝登基,熹庆公主在众臣前朝他行三跪大礼,以示忠心。如今睿文皇帝有二十六岁,比熹庆公主要小四岁,虽唇红齿白、窄肩细身,却很有想要搞轰轰烈烈大事的意愿。

而韶骅这个阁老位置,做的却很不像样。他算得上相当年轻的阁老,所有人都觉得他要大展宏图,搞起改革,但在睿文皇帝登基后,他做事却很喜欢和稀泥,讲道理经义,甚至还告病过好一阵子。

就是混吃等死的感觉。他才四十七岁,不会以为自己能熬到告老还乡了吧。

睿文皇帝不能在韶阁老的帮助下,实现丰功伟绩,或许就会想出别的法子——说不定会挑起一场战争,来证明自己的努力。

熹庆公主如果不是嗅到战争的味道,怎么会南下?还真以为她回金陵的公主府养颜排毒来了?

下头,熹庆公主便宣布了另一件大事“她要进行配股和非公开发行”。

简单来说就是增发股票。

如果谁明白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就抓紧机会用钱为她投票吧!

不知山云投资公司的掮客,当然也在场上。

他知道该通知自己的东家,是否要扩大股份,趁此机会一跃成为环渤船舶的第三大股东。

山光远此刻手中的信封,便是不知山云的掮客代理人,带来的信件。言昳扫完信纸,没什么反应,把信纸扔给山光远:“你看看。”

山光远刚接过信纸,她便脱了小鞋,穿着罗袜的脚往床上一盘,把瓜子往怀里一抱,仰头靠在榻边小枕上。

山光远:“……”

说实在的,他发现言昳这几年,在他面前真是放的开啊。

山光远上辈子好歹认识她几十年,回回见她,那都是精致到头发丝,哪怕闲在家中,她也有各类睡裙与发型,连慵懒都是精巧营造出的慵懒感。

他知道她好面子,喜欢自己无懈可击的样子——但他不知道,她只在外人面前这样。

而上辈子山光远当然算是外人。比关外还外呢。

当下,她在轻竹面前、李月缇面前,就不那么端着。

现在在山光远面前,也不怎么装模作样了。该踢鞋踢鞋,该摊着摊着,把她那平日里引以为傲的纤细脖子,窝的跟个地鼠似的,嗑着瓜子懒声懒气的与他说话。

如果不是这辈子,装了三年少年郎,做了许久男助理,他或许永远都见不到她这副模样。

山光远叹口气,走过去,将她踢到暖炉旁的一只绣鞋拎回来,一对儿摆齐放在脚踏上,这才抖了抖信要往下读。

言昳伸手拽了拽他衣摆,指了指对面的小凳:“你坐下看啊,别站在我旁边,我觉得压力大。”

山光远瞧她:“压力大?”

他不知道他那点墨似的瞳孔居高临下盯着,她压力更大了。

言昳摆手道:“你现在都高我这么一大截了,还宽我半个人,你知不知道你现在杵在这儿,就像个铁塔似的,好像一抬手就能把我扔出去了,我咬都咬不动你胳膊。快坐下坐下,别想比你主子站得高!”

山光远坐在了小凳上。那凳子是好几年前轻竹从家里搬的,九岁的言昳坐在上头正好,现在山光远坐在上头,就像是成年男子骑摇摇车,大老虎坐小木马,他两条长腿都受委屈了似的弯着。山光远脾气其实很软和——至少言昳这么觉得,他坐着也没什么怨言,言昳饶有兴趣的看着他。

山光远有些粗粝薄茧的手指捏着薄薄的信纸,认真的往下读。

他读完信件后,第一句话便是:“要……打仗了?倭地?”

言昳笑起来,这辈子是熟络了,跟他说话都不用多说,心里透亮。

她从琉璃小瓶里用银小勺了些玫瑰油膏放在手背上,酥玉般的小手揉着油膏:“你也看得出来吧。不过现在如果生产船只,好像大概也要半年多到一年才可能会下水,是说这仗半年一年后才会打起来,还是说这仗最起码要打上几年?”

山光远摇头,他如今嗓子稍稍恢复了一些,声音虽依旧低哑,但说的句子长了不少:“不太清楚。去往倭地,并不需要大船。如果小船,或许可能半年多交工。但如果与倭国开战,宁波一地的水师兵力,便可能应对。”

也就是说倭地地方小,兵力弱,现在大明军力不可能对抗不过,怎么会需要造船呢?

这倒是引起言昳心里的思索了。

山光远又问:“环渤船舶这次发行,你可要买股?”

言昳摇头:“不。我不打算再买了。”

言昳一向胆大激进到简直胡闹的地步,她几次在购置产业、办厂开工的事儿上发过疯,招招都是山光远预料不了也理解不了的路数。她这次怎么倒温吞起来?

果然还是熹庆公主盛名在外,连她也要小心几分了?

言昳没说话,她慢慢起身,趿着绣鞋在屋里缓缓的走。

山光远瞧见她起身的地方,掉了好几个瓜子壳。

山光远:“……”

不要管,这是轻竹该干的活,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

但言昳绕了几圈,山光远的目光实在是忍不住瞟向那几个瓜子壳。

好歹是个光鲜亮丽的美人,别留下这么懒散邋遢的证据在榻上吧——

他扶了一下额头,实在是看不过眼,起身帮她拾掇了两下。言昳就是那种骨子里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一点也不为自己的惫懒而羞耻,一点也不觉得山光远帮她收拾有什么问题。甚至她脑子里琢磨着事儿,在屋里乱打转的时候,还绕过山光远身边一趟,就忍不住手欠用手戳他肋骨一下。

山光远:“……”

他回头刚要瞪他,就瞧见一只白皙小手非常撩贱的戳了他一下,迅速撤离。

她怕痒,就觉得他也这儿怕痒吗?

明明都已经活了两辈子的人了,有时候神机鬼算的,有时候却这么幼稚无聊!

他真是无奈的长长吐出一口气。

言昳两只眼都发直,人跟上了发条的小木偶玩具似的,又晃荡过来,习惯性的又去戳闹他,却被他一把逮住手腕。

但她并没有反抗,就这么被他抓着腕子。若平日她早把手抽出来,然后反手挠他一下,今日突然这样乖,山光远一时没能舍得放开手,他转过身来看她,就瞧着言昳神情豁然开朗,眼睛逐渐亮了起来。

屋里烧的有些热,她只穿了薄裙衫,瞧她肩膀,甚至能看见她锁骨的玲珑轮廓。她脸颊微绯,睫毛忽闪,看上去像个随时会巧笑撒娇似的女孩,忽然激动地往前一步。

山光远差点被她撞到,他忙不迭的往后让,跌坐在榻上。

言昳一把抓住他衣领!

他往后撑住身子,瞧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颊,结舌:“怎、怎么?”

言昳眼里几乎要冒出真金白银的发财光来,咬着嫣红嘴唇,目光如电,道:“你去帮我查件事!”